第八十四章叛徒身亡,九微嫌疑
抵達魔影鎮是後晌,如意賭坊中依舊人滿為患。景雲帶雲清顏前往別院小憩,向晚時分淩天奇前來拜會,帶來幾條消息——
蠻夷國師事發後潛逃無蹤,國主下令追捕,懸賞萬金取其頭顱。當日國師與野僧密談的普羅寺已被下令焚毀,其中僧人被勒令還俗,據說私底下被處死不少。
關於影逸的假消息放出去後,與國師謀反的事情摻雜,疑者甚少。而據他們打探,雖然關於南國的傳言沸沸揚揚,真正去往南國的人其實少之又少。
雲清顏聞之欣慰,淩天奇又是肅容:“關於影逸的消息放出去後,有人曾追溯消息,查過這件事。”
“果真?”朗然笑意浮起,雲清顏轉著手中茶杯,有些期待:“是什麽人在查?”
淩天奇出門片刻,帶進來個年約十八的男子:“他叫九微,專事搜羅消息。”
九微並不識得雲清顏,隻按淩天奇的吩咐如實回答:“消息放出去的第三天就有人來查,是個跛足和尚,功夫很高,身子矮胖。得知消息是我放出去後,他就沒再出現過,後來我查出他曾是普羅寺的和尚。那野僧便是由他引入寺裏的。”
“可知他為何沒再出現?“
“九微身在天鷹教中,想必他是以為此事和天鷹教有關,不敢妄動。”天鷹教是蠻夷國教,信奉者極多,勢力遍布整個國境。九微以此為掩護,倒省了不少麻煩。
雲清顏大為欣賞:“那跛足和尚的下落呢?”
九微歉然躬身:“還沒查到。”他從袖中取出張羊皮紙,“這是他的畫像。”
“慢慢查吧,辛苦你。”雲清顏瞧著那副畫像,回思影逸容貌,竟覺眉眼有幾分相似。
九微已被淩天奇帶出,雲清顏便招手叫水墨:“你瞧他們,像不像?”
水墨看了一陣,搖頭:“不像。”雲清顏皺眉,捧著那畫像細看,直至水墨喚她用飯時才放下。思慮過多,竟有些魂不守舍。
在魔影鎮歇了一日,雲清顏叮囑淩天奇重在養精蓄銳,不要輕舉妄動,而後三人驅車回雲澤。
行過蒼茫覆雪的呼戎草原,到達雲澤時天氣晴好。遠山上尚有鬆柏蒼翠,近處林中樹葉落盡,層層堆積在地,有鳥雀在其間覓食,偶爾翻出幾絲冰凍後的墨綠。
護城河中結了厚冰,孩童嬉笑著溜冰抽陀螺,河邊歌坊裏的絲竹聲依約傳來,伴著歌女的清唱和酒客的調笑。
走過南曲街時,繁華熱鬧如舊。街角的扶歸樓裏夥計奔忙,白掌櫃正送雲澤刺史出門,微胖的臉上堆著笑意。
久違了啊,雲清顏掀起車簾,深吸口冷冽的空氣。
時已臘月,冬日陽光柔和。深巷風靜,老者依舊聚在槐樹旁下棋閑談,行於其間便會讓人生出幾分倦懶。
雲清顏回來後飽嚐當歸絕佳的廚藝,又將路上見聞說與她聽,連續幾天均是深夜才睡。
此時她獨自走著,心中想著要去扶歸樓看看炮製的藥材,也不知雲墨是否已回來。暖陽熏得人昏昏欲睡,她揉揉雙鬢踢著腳下石子,抬頭便見崔文的笑臉近在眼前。
“雲姑娘,許久不見啊。”
“崔老板!又要去淘字畫?”
崔文笑了笑:“閑著無事瞎轉罷了,上次說好要送你的小玩意已做好了,改日給你送過去。”
雲清顏道了聲謝,便聽崔文續道:“前些天去逸王府上做事,聽人閑談,似乎雲姑娘和逸王很熟?”
“也不算熟,隻是幫他診過病而已。”本想問逸王府上出了何事要做棺材,轉而作罷。
崔文臉上露出幾分失望,不再說此事,寒暄幾句,告辭去了。
雲清顏繼續往扶歸樓而行,遙遙看見棺材鋪門前停著拉板材的車,卻又想起崔文來。也不知他那失望是為何事,但是她和左言之的關係尷尬……確實不算熟。
扶歸樓中顧客盈滿,雲墨還未回來,楚天落有事在外,白掌櫃忙得脫不開身,藥材的事情隻得問白豆蔻。
砌上一壺清茶,擺開兩枚小巧玲瓏的白瓷茶杯,白豆蔻將成堆的賬務文書拋開,同雲清顏坐在窗邊,看街上行人往來。
上次京中一別,從重陽至臘八,時日匆匆流轉無聲,竟已是三月時光。
雲清顏啜一口茶,微微有些感慨。白豆蔻道:“聽爹爹說,公子在扶青時毒性發作,被雲姑娘救了?”
“湊巧碰上,也隻能壓住毒性,卻還不能拔除。藥材都炮製好了嗎?”
“都好了,在坤明島備用。公子過個四五天就能回來,到時還請雲姑娘費心。”白豆蔻微微一笑,臉頰便現出兩個酒窩,十分可愛。
雲清顏便道:“應該的。”受雲墨照拂良多,她所能回報的,似乎也隻有為他解毒。
而那猛烈的毒,還是源自南國。
雲清顏忽然有些失神。雲墨身上的情九思是遺自娘胎,想來她的母親便是因情九思而亡,終究是宮廷傾軋防不勝防罷。他而今藏身民間,性好山水恬淡,卻又不肯拋下坤明島和扶歸樓這些羈絆做個自在閑人,如此苦心經營,他所求的是什麽呢?
一時間思緒紛飛。
回到住處時水墨和當歸正坐在屋脊上剝栗子吃,順便眺望四周風景。庭院中已被她們打掃得幹淨整潔,就連院角未融盡的積雪都被清理幹淨。
水墨架起當歸一躍而下,穩穩落地。
雲清顏便問當歸:“逸王府最近出了什麽事麽?”當歸一愣,雲清顏補充:“棺材鋪的崔文被請去王府做棺材,是誰歿了?”
當歸恍然“哦”了一聲,將幾枚剝好的栗子遞給雲清顏:“是逸王的愛姬得病去了,就是上次在星宿海碰見的雪姬。聽說逸王非常傷心,連續半月都閉門不出呢。這件事在容城傳得可熱鬧了,茶樓裏各種說法都有,姐姐你剛回來,難怪不知道。”
“有什麽說法?”雲清顏好奇心起,水墨也偏頭看當歸,幾分好奇。
“逸王府放出的消息是雪姬病逝,有人說她是因為姬妾爭寵被害死了。也有人說是逸王納了新寵,雪姬失寵傷心自盡,所以逸王才悔恨悲傷,甚至臥床不起。還有人說是雪姬太狐媚,令逸王沉迷女色不思進取,太後惱怒,下令將她賜死的。”當歸向來對這些小道消息留心,說得眉飛色舞。
雲清顏覺得流言碎語著實可笑。
逸王擺出紈絝架勢,廣收美女孌童,誰說就是貪戀他們的色?旁人她不了解,那位雪姬媚色無雙,卻是使毒能手——胭脂香粉掩蓋下,長年接觸藥材浸染的味道,雲清顏乍聞便知。
隔日往左言之所居的水殿別居致謝時,仆從多斂神屏息,悄然往來不發一語,氣氛略微凝重。
通報過後,男仆引她進門穿過院落,再由花姬將她送至水殿門口。
建於湖麵上的水殿中回廊架構巧妙,湖麵水汽氤氳迷離,殿中卻無潮濕之弊。白色的帳幔垂地,暖風拂過時攜著荷花清香,帶得廊下貝鈴輕響。
長長的水道中荷花常開不敗,左言之坐在水道旁寬大的交椅中,雙腳搭在雲石大案上,正自看書。看那情狀,似有些精神不濟。
輕微腳步聲入內,左言之早已察覺,將書卷放在案上,抬眉看她。
雲清顏向他行禮,左言之倒有些詫異,叫她免禮,指了指對麵的紅木圈椅。
案上果點清香,花姬很快奉上清茶。左言之平時對府中女姬頗為寵愛,此時卻是眼皮都沒抬一下。花姬亦是默然,將茶杯放在雲清顏麵前便悄然退出。
氛圍安靜得有些詭異,左言之看著她,不發一語。雲清顏打破沉寂,朗聲道:“雲清顏這次貿然拜訪,是來向殿下道謝。”
左言之挑眉看她,饒有趣味。
雲清顏起身行禮,真心實意:“當年散落四處的南國人得殿下照顧聚在一起,而不至流離失所,雲清顏十分感激。”頓了頓,直白問道:“隻是我不明白,殿下為何要費心思幫助我們?”
身為皇子,遭左太後忌憚,左言之舉動之間也許都牽係著性命。要掩過左太後耳目做這些事,並不容易。而南國人勢單力弱,對左言之並無幫助,左言之若圖謀遠大,更該謹慎行事,冒險幫助南國人有損無益。
左言之默了片刻:“當年帶兵的徐鏗知道吧?”
雲清顏點頭。她怎會不知徐鏗,當年就是他率幾十萬大軍馬踏南國,數月之間便令她家國盡毀。後來隨慕鴻上京,才知徐鏗出身武將世家,先祖有赫赫戰功,他也極具軍事天賦,戰無不勝,極得器重。南國滅國後,他還被封為國公,恩寵隆厚。
“你知道他現在的去向麽?”
愣了愣,雲清顏搖頭。
“外人以為他深居簡出,其實自加封國公之位,他就已遁入空門。”
雲清顏訝然。拋棄滔天富貴而入空門,簡居素食,青燈古佛,徐鏗的選擇著實令人費解。
左言之似乎想起往事,神色幾分惘然,語氣沉重:“當年經過那場戰爭的人雖都加了戰功,卻大多隱匿,不再入仕途。出戰是皇命所迫,為了家族親人無法抗命,但是,這世間有幾人能看著幾十萬無辜百姓被屠戮而無動於衷?”
何況,南國五十萬大軍隻餘八萬尚存,傷亡亦是慘重。
那些逐個消失的,無論南國人還是南國人,都是鮮活的生命啊!冰冷的刀鋒劃過脖頸、穿透身體,從此這四海八方,便不再有那人音容。他們的父母妻子或許還在等他解甲歸去,共敘天倫,卻永不可能成真。
雲清顏瞧著左言之,便見他麵上全是淒然,不複平日神采飛揚的紈絝模樣。
似乎能穿透他的眼底,觸到隱於內心的沉痛悲傷。那場戰爭如果是為反抗,是為保家衛國,沙場中的搏鬥擊殺是榮耀。可現實並非如此,所以更讓人難以釋懷。
雲清顏心中怨恨淡去,竟有些不知所措——這六年中,左言之大概也不好過吧?那麽他幫助南國人,是為贖罪?
兩人相對而坐,四下寂無人聲。
暖風徐來,掀起帳幔輕紗,香爐外青煙四散彌漫,混著荷葉的味道,水殿中暗香盈滿。
許久,雲清顏回過神來,為方才的情緒而失笑。
她眨眼四顧,按下情緒,取出個乳色瓷瓶放在左言之眼前:“璿璣散無藥可解,一旦服下,便永久是野人之形。瓶中的並非解藥,不過能令野人暫時恢複些神智,也許會對殿下有用。”
左言之深吸口氣,挑眉看她:“算是謝禮?”
“不過這藥的反噬也是可怕的——兩個時辰後,野人便會喪命。”
“野人在世隻會是禍害,了結性命也算是種解脫。若真能讓野人恢複神智,倒是非常有用。”左言之將瓷瓶收起,略略出神。
辭別的時候雲清顏見他眉宇間憂愁未散,終是忍不住勸解道:“雪姬的事情還請殿下節哀,傷心過度會傷體。”
左言之似是意外,將她看了一眼,竟自失笑:“清理叛徒而已,有什麽可傷心的。”
雲清顏聞言詫異,不好再多說,便步出水殿。花姬依舊默然引她出去,未發一語。
回去時折道百草堂,因天氣晴好,林夫人正同婢女將些衣物鋪蓋拿出來晾曬,如蘭姐弟都在窗下練字,專心致誌。雲清顏也未打擾,隻和林夫人說了會話,自回住處。
仿佛入魔一般,左言之淒然悲傷的神色總在眼前閃現,雲清顏歇息時翻來覆去,總覺得煩躁蕪雜。
前緣複雜糾葛,已無力去追究到底,左言之如今能心向南國,似乎也是不錯的事——
若有天左言之承繼南國帝位,也許能給南國喘息之機,從而休養生息、恢複強盛?再不濟,由他盤算籌謀,鏟除左太後,會比南國人複仇刺殺容易得多。
隻是……雪姬的叛變應不足以讓左言之太過煩心,那他白日裏眉宇間的憂愁卻是為何?能牽動他的煩憂,應是與南國宮廷相關吧?
這疑惑始終縈繞心間,直至雲墨從花間國回來,告訴她一則消息後,雲清顏才恍然大悟——
被廢的南音太子以庶民的身份偏居南疆,始終安分守己,然而上月中旬,他卻險些遇刺,幸得當地五毒教教主相救才幸免於難。南音太子為此驚惶不可終日,據說已纏綿病榻。當然,消息傳得隱秘,外界並不知情。
一介皇子淪落至此,算來可憐。原本他對鄭氏並無威脅,鄭氏也顧忌朝廷言論,兩者相安無事。而今南音太子突然遇刺,是否意味著,左太後已容不下任何威脅?
那麽左言之呢,時機尚未成熟之前,當如何自處?
位於容城東側的坤明湖在這一帶極有名氣,煙波浩淼,一碧萬頃。湖水西接容城,東至新陽,南北數十裏,水域極廣。
隆冬時節,湖岸處結了厚實的冰層,向內卻是水波跌宕。
雲清顏踩著冰層走近大船,楚天落正在船頭迎風而立。
天氣陰沉沉的,雲清顏登船四顧,但見岸邊樹林民居、湖上小船漁人、遠處峰巒汀渚皆隱在白茫茫之中,分辨不清天地水麵。緩緩劃過的漁船如湖上沙鷗,仿佛畫中一點墨跡。
大船駛向湖心,水麵上寒風呼嘯,令人瑟縮。
楚天落引雲清顏入內,艙中爐火正旺,茶水鼎沸,雲墨披著件薄衣,正在看賬本。他的身後坐著個藍衣的女子,一雙眼睛向雲清顏瞧過來,明亮如星。
“這是程小鸞,上次跟你說過。”楚天落將披風隨手搭在椅背上,給雲清顏倒了杯熱茶。
程小鸞便起身朝雲清顏微微抱拳,聲音清亮:“雲姑娘,久聞大名。”雲清顏便也還禮。
片刻後雲墨將那賬本看完,皺了皺眉,隨手遞給身後的程小鸞:“回頭讓程叔再仔細看看,存疑處我用朱筆畫了。”繼而抬眉看向雲清顏,將個紫金手爐推到她麵前,聲音溫和如舊:“天氣冷,湖上風又大,抱著罷。”
這紫金手爐外形精巧,款式花樣顯是女子所用,應是他早就備好的。
雲清顏詫異望他,雲墨便道:“上次淞陽驛的事情,水墨跟我說過了。”眸中清明坦然,令雲清顏心中一暖。
她喝口熱茶暖暖身子,便將手爐抱在懷裏:“瞧這天氣,是要下雪了吧。”
“湖上雪景不錯,明天帶你遊湖賞景?配藥的事也不急。”雲墨笑意深了幾分,雲清顏欣然答允。
艙外風聲漸弱,天地間忽然變得靜謐,推窗望外,但見無邊的迷蒙中,有片片雪花翩然落下,無聲無息,仿佛悄然降臨的成群白蝶。
雲清顏伸出手去,指尖的雪花片刻即融。
半個時辰後,大船駛抵坤明島。雪依舊悄無聲息下著,仿佛一張白色帳幔裹住天地,空茫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