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琴師獨橋
正東街上,將軍府。
明媚的風溫柔地劃過清晨的兩座石獅子,掠過兩扇漆紅銅門,拂帶起門內女子的長發和同樣飄舞的衣裙。女子懷抱古琴,不悲不喜,站得挺拔,如一朵潔白的梔子。她一身素白色的裙,頭上隻插了一支白玉花簪,素雅之餘,還多了幾分婉約。妝容偏淡,隱隱約約宛若一位來自天外天的神女。
隻一眼,左湘琪就相中了這個女子做她的新琴師。她乃將軍府的二小姐,既然要請一個琴師,自然要挑自己喜愛的,琴技的高低也並不那麽重要。
左湘琪身後跟著兩個丫鬟模樣的女娃,看見這位天人之姿的女子後,心裏不免又是喜愛,又是希望,又是失落。喜愛的是,這位琴師著實美麗,讓人看著極為舒服;希望的是,倘若自己以後也如她一般模樣,定是不愁夫家的;失落的是,自己已然這般模樣,怕是怎麽長,也長不成這位姐姐的美貌。
女子看見三人各自的表情,也知自己是勝了其他前來應聘琴師女子的,方才二小姐命人各自五兩銀子把那些個琴師打發走了,她們甚至連琴弦都沒撥一撥,獨獨留下自己,想必是勝券在握了。果然,左湘琪十分高興似的邀請她道:“姐姐,我就看中你做我的先生,快請進府來,讓你好好歇息,站了這麽久,腰腿怕是早就酸痛了罷。”
久麽,倒是有一點的。今日早晨,她剛剛到達將軍府的時刻,門外排著的琴師已經從正東街,一直排在了正西街,倘若不是她用一百兩買通前方排在第十位的琴師,恐怕現在她也不會在這坐下歇息了。於是,她頷首答道:“二小姐客氣,我本一介鄉野村姑,站這麽一會兒,還是不會受累的。”
可憐了適才那些排隊許久的女子,眼看二小姐已出門,卻單單點了自己做琴師,害她們白等這半晌,最後雖得了五兩銀子,怕也隻是九牛一毛。先前聘琴師的告示上說,將軍府二小姐的專人琴師,月俸足足有一百二十兩。
有錢,有權,自然不會去在乎一介平民百姓的感受,將軍府的將軍不是普通的一般將軍,而是南國第一將軍,左言之。
左湘琪聞言淡笑兩聲,大方道:“琪兒還不知姐姐姓名,要是晚上哥哥會來問起,琪兒剛好答不上來,那可就有點掉麵子了。”
她的哥哥,就是南國的第一將軍,左言之,她此行的目標。
女子禮儀做得周到了,才回道:“回二小姐的話,小女子名喚獨橋,今年十七。”
“十七?那你可真得做我的姐姐了,我剛剛過了十六歲生辰,姐姐若是不介意,我便一直叫你姐姐罷?”左湘琪好像是真的很喜歡她,對她笑的時候,仿佛眼睛裏都開出了喜悅的花。
棲靈苑。
這間很小的院落被主人布置得很精致,四周青草環繞,淡淡的青草香。青草的裏層,又是一環極為柔和的白色的奇異花朵,碩大的花盤吐出裏麵嫩黃的蕊。又用竹籬將花草與內院隔開,做成一道自然的門,門外是一條細細碎碎的小石子鋪就的路,直通往房屋橘紅的木門。
這是早前時辰給她安排好的住所,青翠的爬山虎緊緊纏繞著斑駁的深灰牆壁,沒有風,密密麻麻的葉子自然沒有動過,很像一層繭。她推開門,細細打量著屋內的擺設,一張柔軟的床榻搭上粉色的床幔,一個從前從未有過的梳妝台,這邊隻是一套圓狀搭四隻凳子的桌。
粗看起來,確實稍稍有些簡陋。但隻需要細心一觀察,便能發現梳妝台采用的木頭,是南國極為稀少的珍珠木,珍珠木因質地硬要,表層光滑如珍珠而得名,全南國上下幾千萬裏國土,珍珠木不過幾百棵;桌凳也同樣如此。
細節處處都是心思。
將軍府如此一座閑置的閣樓,竟能有一套完整的珍珠木物件,也正表明了將軍財勢過人,榮耀之至。
她眼裏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殺氣,坐在銅鏡前,她看著她自己如今的模樣,忽然就笑了出來。
她不叫獨橋,她叫蒼靈。
她並非來自鄉野,反而,她師從國都位高權重的宣武門老門主,十七年來,都住在南國最令人忌諱的暗殺團宣武門最豪奢的明月樓。
而她自己,是當今宣武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護法,掌控大半個宣武門幾千個殺手。
“第一將軍左言之,為南國所有將軍之首,能力非常,性情怪異;雷厲風行,狂傲至極,不近女色。為麵善心毒笑麵之虎,不可依仗,不可輕信。聖上疑其有反叛之心,特令宣武門派你潛伏在他身邊,以防不測。”
她回想起門主淡清寧說的這些話來,不由覺得好笑。自己雖為門中左護法,武功卓絕,六藝精通,卻無半點潛伏經驗。若左言之真有傳言中那麽厲害,那她這點拙劣的偽裝,豈不是一眼看透。
起先,她連如何混進將軍府都覺得有些困難,好在二小姐正聘琴師,自己連忙去琴行揀張琴來應聘。沒想到如此僥幸,得了二小姐的賞識,毫無戒心地將她迎進府去,完全把自己當成了知心姐姐。
左湘琪若再有點防備之心,也是不錯的。可她敗就敗在,養於深閨,涉世未深,心性單純容易被人利用。但也正是由於這點,蒼靈才有了機會進府。
正思忖間,身後達達響起敲門聲,繼而聽得是左湘琪的聲音道:“姐姐可在房裏?琪兒給姐姐送些瓜果來,在的話把門開開罷?”
蒼靈起身答道:“在的,你且進來。”說完又走上前去開門,看見左湘琪帶著三個丫頭立在門口,一人捧著一小盆瓜果,麵色和善地看著她。
左湘琪拉住她的手走進屋裏,笑吟吟地說道:“姐姐,這屋子可合你的意?這些東西的擺放還有外麵院子花草的形式,都是哥哥安排的,可用心了,就是有些簡陋,希望你還看得上眼。”
“二小姐哪裏話來,珍珠木家具也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談何簡陋呢;能有如此平凡簡單的布置,想來令兄也是個不俗之人。”
“嗬嗬,我哥哥要是聽見你這麽誇他,尾巴又得翹上天了,誰也不放眼裏。他晚上回府,我一定讓哥哥見見你。”左湘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水水地發亮,不自覺地紅了兩頰,嘴角彎成了月牙兒。許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不自然地轉過身,對那三個丫頭道:“把東西放桌子上,去供些茶水來,我要和獨橋姐姐多說會兒話,忙完這些你們就下去休息。”
“是,二小姐。”三個丫鬟齊齊地應聲,放下果盤就退了出去。
蒼靈看看眼前的女子,唇邊浮現一朵不諳意味的笑,兩人坐在桌旁,邊吃瓜果邊談話,一直說到暮色四合時分。府人來報左言之回府了,左湘琪才興致烈烈地把她拖去前廳。
一路木花掩映,草香與花香交織在一起的香氣,彌漫了整個將軍府。夜色正旖旎,哪管春意濃,仿佛擱置了時光的青石板上,淺淺映出兩人的腳印。
兩個女子在正堂前停下腳步,淡笑著對望一眼,便從容地進門。廳內一個紫袍男子,看著左湘琪滿眼寵溺,笑道:“琪妹,今天怎的這般高興?莫非是哥哥我今日尤其英俊?”
即便是調笑,聲音也極為低沉,富有磁性,似一滴濃墨墜進水裏,徐徐化開,重重擊在蒼靈的心上。
蒼靈忽然有點發愣,怎的會有男子如此自戀如此不正經?
思及此,當下就對左言之有了鄙夷的看法。隻是左湘琪正擋在了她的眼前,她看不到他的模樣,隻從聲音裏就領略了左言之的怪異性情。
“你就少臭美了可好?哥哥快來看,琪兒給你介紹一個人,我今天看上的琴師。”
“好吧,果然女大不中留,這麽快你就向著外人了,連如此英俊的哥哥都不要了。我且看看,是哪個高人把琪妹拐跑了。”
左湘琪連忙讓開,蒼靈這才看得了左言之的全貌。
著紫色的袍,身姿修長且挺拔,是個讓人看得眼熱的身板;兩道劍眉斜飛入髻,英氣得很,偏偏下方臥著一雙細長狐狸眼,平添了幾分邪氣;高而挺的鼻梁襯得薄唇越發涼薄。一副儒將的風範。
第一將軍左言之,為南國所有將軍之首,能力非常,性情怪異;雷厲風行,狂傲至極,不近女色。為麵善心毒笑麵之虎,不可依仗,不可輕信。
現在從麵相看來,傳言甚是可信。隻是這廝生得太憊懶了些,是她在宣武門裏從未見識過的好看的男子。
“本公子自詡容貌非南國其他人比得的,今日一見姑娘,倒覺自己醜陋十分見不得人,敢問姑娘芳名?”他一開口,滿嘴的胡話天花亂墜,自以為風趣,怎料到蒼靈對他無比反感。
蒼靈心有不悅,仍誠懇道:“將軍一副好相貌,豈是獨橋能夠相比的。”
狐狸眼欣慰一笑,越發厚顏起來:“我就喜歡獨橋姑娘這樣誠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