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5章 相送

  夜裏很冷,年都過完了還是冷。


  哪怕白天放晴,夜裏的冷空氣仍是刺骨。


  白賢靠著樓梯間的牆壁半坐半躺,手指在自己的腿上,一筆一劃:顧、雲。


  這兩個字的筆劃,好像有熱流,一簇簇灌進他的身體裏。


  他像個貪得無厭的人,反反複複描摹著。再寒冷的夜、再晦暗的人生,都足以慰藉自己的孤苦。


  顧紜晚上也睡不著。


  被窩裏很冷,可能是太潮濕了,她怎麽都沒辦法把被窩焐熱,越睡越清醒。


  對於羅主筆,她覺得自己要說點什麽,不能裝傻。


  一直到了淩晨三點多,她才堪堪睡著。


  這麽一耽誤,次日她就起晚了。


  她一睜開眼,離上班還有四十分鍾,隻能靠飛奔了。


  她簡單刷了牙、洗了臉,穿上衣裳拿了包就往外跑。


  白賢正在慢騰騰吃油餅,就看到了頭發亂七八糟的顧紜,嘴巴裏銜著她的包,衣裳和圍巾拚命往身上裹,健步如飛。


  她平時都穿高跟鞋。


  這些女人們,哪怕是寒冬臘月也是玻璃襪配單皮鞋,但她今天把鞋子塞到了包裏,穿著棉鞋就跑。


  還沒跑出弄堂,包裏胡亂塞的鞋子就掉出來一隻,她慌慌張張去撿。


  白賢上前,替她撿起了鞋:“要遲到了嗎?”


  “嗯。”顧紜很著急,“起晚了,起晚了,該死!”


  白賢一下子就拉住了她的胳膊:“喂,你鎮定一點,遲到一次怕什麽?街上都是人和電車,你這麽亂跑,是找死嗎?”


  顧紜抬頭看向了他。


  他的個子是真高,這麽近的距離,她需要非常用力抬頭,才能看清楚他的臉。


  “不是,昨天有條我新編譯出來的新聞,今早要交的,我鎖抽屜裏了。我如果遲到,會耽誤報紙下場印刷,晚報要出的。”顧紜道,急得眼睛有點紅。


  白賢下意識鬆了手。


  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麽,這讓他內心湧起一陣陣卑怯。


  她是讀書人, 從事的也是體麵光鮮的職業,隔著她大衣拉住她的胳膊,他都感覺自己滿手油汙弄髒了人家。


  他下意識把掌心往褲子上擦了擦,眼睛四下裏看:“你等著,我去叫輛黃包車。”


  他快步跑開了。


  顧紜也靜下來,小跑著往電車站走去。


  不成想,才走了不過三分鍾,白賢回來了,果然帶了一輛黃包車。


  他凶神惡煞,自己搶過了車,車夫跟在他身後跑,敢怒不敢言。


  顧紜想要說點什麽,白賢道:“快上車。”


  他一路跑得飛快。


  到了顧紜的報社時,他一身大汗,寒冬臘月都能感受到他在冒熱氣。


  顧紜還想要說點什麽,可樓下都聽到了他們主編的咆哮聲:“怎麽一個個都不負責,你們有沒有責任心,人都死到哪裏去了?”


  顧紜不敢再耽誤,低聲說了句感謝,疾步上樓去了。


  白賢等了五分鍾,車夫才趕上了,非常的焦慮和恐懼。


  拿到了自己的車,車夫喜極,再三說:“謝謝。”


  白賢拿錢給他。


  車夫不敢要,拉著自己的車子,一溜煙跑了。


  白賢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正好在樓下的玻璃門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想自己真的長相駭人。


  他個子太高,打小在福利堂裏,什麽吃喝都要搶,他比其他孩子都能搶,吃得多、長得壯。


  後來越發不可收拾。


  他和皓雪十四歲就離開了福利堂,如果他跟別人說,他今年才十八歲,沒人會相信。


  他和皓雪一樣,常年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憎恨,麵容上顯老。


  他剛離開福利堂的時候,也做過黃包車車夫。


  剛做了半個月,有次一個闊太太上了他的車,他跑得太快,對方質疑他要綁票,嚇得又哭又叫的。


  那闊太太的男人在目的地等,一見自己太太哭得麵無人色,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的車子砸了。


  他跑了半個月的份子全被沒收,老板損失了一輛黃包車,無可奈何把他趕走了。


  他求老板,讓他再賺錢把黃包車還回來。


  老板說:“就你這樣的,跟打劫的似的,我怕車隊被你拆了。”


  他也去過其他的地方,甚至去碼頭賣過苦力。


  可不管走到哪裏,他都要被人提防,說他像個惡棍。


  別人害怕他,恐懼他。


  他受夠了侮辱,索性去做個惡棍。


  比如今早,他真的隻是想好好說話,跟車夫借下車,車夫卻嚇得抱頭縮腦,求他拿走車子但是別打人。


  他在寒風裏站了片刻,冷汗慢慢幹了。


  他準備離開時,背後有人喊。


  顧紜又下來了。


  她手裏拿了圍巾:“我知道你又要在這裏等一天。你跑得滿身汗,這個給你圍,別凍了。”


  白賢看著那條雪白的圍巾,毛茸茸的,很長很厚,應該是她自己織的。


  他不應該接,他一身臭汗,要把這條圍巾給弄髒了,怕是洗也洗不掉。可手不受控製的伸了出去,接過了他人生中最厚實的一點溫暖。


  “謝謝你,我趕上了,沒耽誤事。”顧紜又道,然後見他拿著圍巾愣神,說,“你圍上啊,擔心著涼。”


  她轉身要走。


  白賢卻突然道:“你還沒吃早飯吧?”


  他想去買。


  不成想,顧紜卻道:“同事帶了麵包,分了我一個,我已經吃好了。”


  他哦了聲,默默往後退了一步。


  他什麽都幫不了她。


  待顧紜離開,他才把圍巾慢慢裹在了自己的脖子裏。


  圍巾很暖,他這麽壯實也能裹兩圈,可見真的很長。


  上麵帶著淡淡的馨香。


  他常在歌舞廳,沒聞到過客人或者歌女、舞女用這種香,淡淡的,略有略無。


  他一個人坐在石凳子上,覺得暖,暖得不可思議。萬丈陽光全照在他身上,融入他的四肢百骸。


  上午快到了十一點,有個男人開車到了報社,是昨晚和顧紜去吃飯的那位。


  白賢認識他,他也看了眼白賢。


  他瞧見了白賢脖子上的圍巾,表情一斂,那張斯文的麵孔上,突然扭曲了下,拳頭緊緊攥起。


  白賢對雄性生物攻擊前的表現一清二楚,他當即站了起來。


  他足有山高,站起來的氣勢很駭人,哪怕他圍著這樣雪白香軟的圍巾,也絲毫不影響他的凶殘。


  他不懷善意。


  羅主筆覺得,自己赤手空拳湊上去,隻有挨揍的份兒,死死忍住了衝動,快步進了辦公樓。


  上了樓,樓道裏的冷空氣一激,羅主筆那被氣昏的腦子才稍微清明了下。


  他照自己腦門拍了一巴掌:“什麽記性我這是?”


  他自言自語完,還沒有走到辦公室門口就重新下樓。


  他從汽車的後座,拿起了一束新鮮的玫瑰花。


  他拿走的時候,瞥了眼白賢。果然見白賢目光凝滯,他才有了幾分得意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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