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話療
聊天是一門藝術,這門藝術並不僅僅關乎於聊天時的表情、措辭,更重要的是話題的選擇。你可不能和一個高中生聊高數有多難,也不可能和一個沒談過戀愛的人討論綠帽子……好像可以的。
但歸結到中心,那就是這個話題必須起的有共鳴,大家都有興趣才行。
項泰和莉莉絲一直閑聊著,他是真以為對方有什麽心事,當然,心裏也抱有一點點期待,覺得如果聊的順利的話,自己也可以把煩心事一起說出來。
他現在確實是有些迷茫,他也知道每個人都是為自己好,想找個人把心裏話說出來……然後被罵一頓。身邊的人都對他太好了,他隻是想被罵一頓而已。
2月份的魔都,氣溫仍然在個位數徘徊,九點多鍾的夜風有些刺骨。哪怕幾杯酒下肚,這身子骨還是沒辦法暖起來的。項泰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火氣還是不少的,對寒冷的抵抗力終究是比女孩子強上了一點,所以他把自己特意帶出門的圍巾遞給了莉莉絲,讓她披在身上抵禦一些寒冷。
三五杯酒下肚,莉莉絲雖然還是沒有開始說所謂的心事,但項泰也不介意和對方繼續閑聊著,隻是,這精神的集中度卻漸漸失去了,腦子也漸漸混亂了起來。
“項泰哥,你說……”莉莉絲見項泰開始無疑的沉默和精神恍惚了,就知道他開始情不自禁開始想自己身上的事情了。這就給了她的信號,差不多開始該發起進攻了。
“明明我已經十八歲了。”她露出了苦澀的笑容,對著項泰說道:“可還是沒有辦法接受生老病死這種事情。”
其實莉莉絲剛才那麽繞,不肯遲遲的進入主要話題,也是有點害怕。這個話題很敏感,非常敏感,放在以前她絕對不會和項泰聊這方麵的事情的——你和一個父母意外離世的人聊這方麵的話題,那不是自己給自己不快嘛。但剛才聊了那麽多閑話,莉莉絲已經明顯的分別出,項泰憂愁的事情就是在這方麵的。
聽到這個話題,項泰錯愕了一下,沒想到居然是這麽一個沉重的話題,他前傾著身子,放低聲音問道:“是家裏的親人,出了什麽事情嗎?”
“其實是……”莉莉絲話到嘴邊,想把無中生狗的那個事情給說出來,但就在此時她卻猶豫的皺起了眉毛,停止著繼續說下去。
項泰以為她是鬱悶到無法言喻了,也沒催。但其實是莉莉絲忘記考慮中西方文化的差異了,在她看來項泰並不是一個喜歡寵物狗的人,她也不是,隻是可以從忠犬八公這種故事裏找到一些靈感,但要是項泰對這個沒什麽感覺,表麵上會覺得關心,但內心裏卻有些不屑呢?
可這怎麽辦啊,莉莉絲可以無中生狗,但作為一個正常人肯定是沒辦法無中死媽的,她不可能說自己家裏人去世了。那朋友?朋友或者同學其實也不行,雖然這是一個很妙的辦法,莉莉絲留學過很多的國家,這就是沒法證實的事情。但……她一直都在和項泰強調過對以前的人,對以前的事情根本沒有任何的留戀,忽然緬懷這種事情不太好吧?
氣氛忽然的沉默了下來,項泰沒說話,歎了一口氣,把酒瓶子往她桌子上的瓶子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後,才說道:“不管多大了,這種事情肯定是無法接受的吧……生老病死,誰能接受這種離別呢?”
“其實,我也是有些鬱悶。昨天晚上……準確的說是國內今天早上的時候,我聽爸媽說了。”莉莉絲決定生個其他人出來吧,道:“我們街區的一位爺爺去世了……小時候我爸媽不在家的時候,經常去他家裏玩。沒想到,就這麽忽然的離世了。”
“是生病嗎?”項泰稍微緩和了一點情緒,不是莉莉絲至親的人逝世了——也是,如果是至親的人,怎麽還會拖延那麽久才說呢。
“是,但問題是不知道是什麽病。”莉莉絲結合目前的實際情況,腦洞大開的撒謊道:“聽我家裏人說是死於呼吸衰竭,之前一直都有一些感冒的症狀,但流感測試是陰性的——啊,你或許不知道吧,在我們那裏流感是非常危險的一種傳染病。”
“聽說過一些,但這不是流感……”項泰皺著眉頭說道:“你是說可能新冠?”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莉莉絲歎著氣,搖著頭說道:“我猜測有可能是,但也隻是有可能,沒想到人的生病會這麽的脆弱……”
“節哀順變。”這種事情項泰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好,他經曆過,知道所有語言都是蒼白的,隻是說道:“雖然我相信美利堅的實力,但還是讓你的父母準備一些口罩吧,如果真的是疫情,但又不給測試的話……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情況。這東西很嚇人的,現在兩月份,到了四月份可能五十萬也說不定。”
“五十萬?!”莉莉絲表麵驚訝,其實是沒信的,她一直認為在美利堅的父母其實比自己安全多了。畢竟那邊至今為止也就幾例的病例,而且中國這邊也逐漸控製住了,這個風波很快就會平靜下來。五十萬這種數字,聽聽就好,畢竟這裏作為發源地,看情況都不可能破十萬的,把中國的其他省份看成是其他國家一樣處理輸入性病源的話……事情還要比想象中輕鬆一些。
莉莉絲隨即開始胡編亂造了,她和項泰說了一些關於那個不存在的爺爺的事情,其中三分真,七分假。真的是一些事情確實是莉莉絲經曆過的,但並非特製某個人,而是很多人混雜在一起,七分假是裏麵還有一些電影的橋段。大致上構造出一個經常收留父母不在家的孩子的善良老爺爺的形象。
“其實他身體一直不太好。”莉莉絲又覺得自己的感傷似乎沒渲染到位,就後撤了一步,道:“年紀也大了,離開也是在所難免的,但我更加無法接受這種不明不白的事情。”
“人老了都一樣。”項泰點著頭說道:“我爺爺奶奶也是,真的很擔心他們會染病,但還好,那邊的控製力度比我們市裏還要強,而且她們老兩口也是分得清事情的人。哎。”
聽到項泰感同身受的感慨,莉莉絲覺得自己鋪墊的已經足夠多了,是時候試探一下對方真正的情況了。
“之前放煙花時一起見到的那位姐姐。”莉莉絲算了下項泰喝掉的酒,不能算醉,但肯定是已經到了話多的境界了,她把感情渲染到位了之後,就開始問道:“最近身體好嗎?”
“她啊?”
項泰皺著眉頭,又苦笑了一下,道:“身體沒有變的更差,但心情倒是蠻差的。我也能理解,換成我生了那麽嚴重的病,那肯定也會覺得活著很累。”
感覺……有點怪怪的?通過項泰的語氣,莉莉絲產生了一點懷疑,這個是不是他埋藏在心裏的心事,有點像,又有點不像。她追擊道:“心情差,是因為覺得治療太痛苦了嗎?”
“還有其他的,比方說,大家都希望她能堅持住,而她自己還需要為了讓別人不擔心而撒謊,活在自己的一片壓力裏。”項泰停頓了一下後,說道:“癌症病人,其實真的是很可憐的一個群體。有些人啊,你看著她感覺她很樂觀,但永遠不知道她內心真正的表情是什麽,越是樂觀的人,越是喜歡這個世界,越是喜歡這個世界,其實越不想離開,當病情再度惡化的時候……”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不想再說下去了。
再說下去,說的就不是楚馨,而是另外一個人了。
莉莉絲努力的分析著項泰話語裏的意思,她倒是沒聯想到更過去的回憶,隻是把關注點放在了現在這位還活著的人身上,所以就問道:“項泰哥的意思是,那位姐姐,其實有一些像是抑鬱的症狀?”
“也不能說是抑鬱,準確的說是消極。”項泰也順著莉莉絲的話把關注點放在了楚馨的身上,說道:“其實還是壓力太大了,大家想讓她活下去的壓力太大了,包括我也是,我也是聽蘇沁說了以後才知道,或許我的關心其實給了對方很大的壓力吧。對一個近乎陌生的人如此關心,別人總歸會感到恐慌的吧?”
這種話我就會接了嘛。
莉莉絲這個意思還是聽懂的,原來項泰是在懊悔這些事情啊,覺得自己讓對方心情變差了。
“並不是哦。”莉莉絲否認了項泰給的說法,道:“項泰哥做的沒錯,隻是,我覺得……有些太當一回事了。”
“太當一回事了?”項泰抬起頭有些生氣的看著莉莉絲,這還是他第一次被莉莉絲的言語所刺激到,一直以來對方說話一直都挺好聽的。他有些不開心的反駁道:“難道要把這個事情不當做一回事嗎?這關乎的是一個人的性命,是一個家庭的幸福,我怎麽可能不把這個當一回事啊。”
“Sorry。”莉莉絲感覺可能是自己的表達有點問題,再次停頓後組織了一下語言,才說道:“其實這就和當初的莫妮卡一樣不是嗎?大家都很在意她的缺點,在意她能不能和別人妥善交流,所以很多人都沒法成為她的朋友。而項泰哥你當時是因為莫妮卡沒有朋友才去和她交朋友的嗎?在你的眼裏,她是一個有病的人嗎?”
“那倒不是的,我和她認識是因為我在她家打過工。”項泰搖著頭,說道:“和她關係變好,也是因為她被人欺負了,而不是她的精神問題。”
“對啊,所以莫妮卡不會覺得和你在一起有壓力,你也是對她很好的不是嗎?”莉莉絲反問道:“你和莫妮卡關係好是因為莫妮卡好,而不是因為她是一個孤僻的孩子。那你對那位姐姐呢,對她好是因為她生病了,還是因為她本身就好呢?”
項泰沉默了。
因為事實就是,對待莫妮卡和對待楚馨,在他眼裏那是兩碼事。
如果楚馨沒有生病,項泰和楚家的關係可能就是偶爾會走動一下的親戚朋友——一年聯絡一次,甚至幾年聯絡一次的那一種。不會是像現在這樣,和她們家聯係的那麽緊密。
“不是這麽一回事。”項泰搖了搖頭,想盡量去否認這個事情。
“莫妮卡除了害羞以外有什麽優點?”莉莉絲追問了一句。
“那還是挺多的吧,人長得可愛,非常的萌。”項泰慢慢細數道:“而且出乎意料的會做家務,說話從來都不會撒謊,特別的真誠。”
“那那位姐姐呢?”莉莉絲對項泰進行了絕殺,問道:“項泰哥你能說出她生了病以外的特點嗎?缺點優點,什麽都可以。”
項泰張開嘴,剛想說她們家人很好啊,但又覺得,那是她父母對自己父母的事情,而並非是楚馨的特點。又想說其他的,誇誇對方長得很好看,但一個現在隻能用“清瘦”,最多用“清秀”來形容的病人,說好看肯定是在撒謊的。
張嘴張了半天,他才在心裏意識到一件事情。
他根本不認識楚馨。
不了解她的特點,甚至連她以前讀什麽學校都沒問過,不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對未來的規劃,不知道她興趣愛好……唯一知道的是,她得的什麽病,知道她要治療,隻要想要把她送到國外去治療。就像是一個工具人一樣,知道了她的狀況,但……這個人,在項泰眼裏,在包括項泰身邊的人眼裏,包括知道這件事情的人眼裏……
是沒有靈魂的。
隻是一個名字叫做楚馨,得了癌症的人。
“項泰哥。”見項泰沉默,這個答案其實就已經呼之欲出了,就如莉莉絲所猜測的那樣,項泰對這位姐姐的關心和一切僅僅是因為“她有病”而已,而這估計還不是一種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和憐憫,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已經超出了同情憐憫的這個範疇內。
“關心是沒有錯的,你和她相處的時候,隻是把她當成了一個病人,這可能對她或者對你都不太好,畢竟她也不是誰的替代品……”
“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