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舊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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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敬平出神地吸了好一會兒煙,又愣了半晌,才慢慢地講道:
“調查事故原因的時候,那天進了實驗室的幾個人口徑一致地說,是我操作不當,引起了火災……”
“啥?”程嘉樹大吃一驚,“這,這不是公然誣陷你嗎?”
“那天的情況很複雜,現場十分混亂,我也已經疼得死去活來,什麽都沒注意。直到警察來問我,我才發現他們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了。後來我才明白,陸鳴濤非常害怕,就和其他人串供,聯合起來指認我是罪魁禍首。當然,他們亂說一氣並不可信,肯定有家長參與,甚至……他們那樣說,也許是大人們指使的。不然,他們還是小孩子,不可能把謊話編得圓滿,樓裏的攝像頭也不會無故壞掉,數據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就丟失。”
“天哪!”程嘉樹倒吸一口冷氣。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陸鳴濤和我當麵對質。警察問他:‘著火的時候劉敬平在不在實驗室?’陸鳴濤說:‘在。’警察又問:‘當時是他自己動手做的實驗嗎?’他說:‘是。’我親耳聽到他說這兩個字,心都涼透了,一刹那間竟然有了這輩子從來沒有過的萬念俱灰的感覺。”
劉敬平看著天空,北京的天難得這麽藍,悲傷的記憶就從這藍裏點點滴滴地滲透出來:年幼的他麵對著其他幾名同學的指控,不知所措、六神無主,眼前那幾張朝夕相處的麵孔變得越來越陌生,陸鳴濤的臉漸漸模糊,但那份絕情和冷漠卻撲麵而來揮之不去。手臂上的傷鑽心地疼著,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燒,一直燒到他的心裏。
劉父當著眾人的麵,輕輕扳過他的身子,彎下腰用手帕擦拭著他哭得亂七八糟的臉,溫柔地說:
“兒子,別怕,不哭了哦。告訴爸爸,那天晚上你去實驗室了嗎?”
“我去了,”劉敬平抽抽噎噎地回答,“我勸他們別亂動東西,他們不聽,我就走了。”
“那你有沒有動過實驗室的東西?”
“我沒有。”劉敬平把剛流下來的眼淚吃進了嘴裏。
劉父疼惜地幫他擦去淚水,柔聲哄著他:
“沒事了,兒子,不哭了,不哭了,爸爸知道了。”
劉父站直了,嚴肅地對圍觀的人說:
“我自己的孩子我了解,他不會撒謊。你們以為監控數據丟了,真相就不存在了嗎?我一定要把這件事調查個水落石出,還我兒子清白。”
劉敬平仰起臉看著父親,覺得他是那麽高大可靠,能給予自己最踏實的安全感。
“當時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劉敬平轉頭注視著聽得木呆呆的程嘉樹,“六七個人,加上他們的家長,那麽多人都指控我燒毀了實驗室,我百口莫辯,也拿不出不在場的證明。隻有我爸和我媽無條件地相信我,就因為我的一句話而相信我,一點兒都不懷疑。我在小事上可能撒撒謊隨口胡謅,但在大事上從來都會說實話,尤其在家人麵前。我騙誰都不能騙我爸媽,絕對不會辜負他們的信任。”
頓了頓,他又開口:
“我在學校交的那些朋友,見我出了事,竟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為我說句話,或者選擇沉默,或者和陸鳴濤他們一樣,堅稱是我燒了實驗室。平時我毫無保留地對他們好,結果呢,他們要麽明哲保身,要麽幸災樂禍,要麽幹脆落井下石。別人也就罷了,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我絕不相信陸鳴濤會背叛我,不,不僅僅是背叛,他的做法已經是赤裸裸地陷害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一心一意地對他,可到了緊要關頭他卻把我拉過來當擋箭牌,毫不猶豫地捅了我一刀!”
劉敬平猛地轉身,正對著程嘉樹,含淚問道:
“我做錯了什麽?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曾經在班級裏同學們孤立他,欺負他,我堅決地站在他那邊,是不是很傻?我沒有對不起他,他為什麽要害我?人心為什麽這樣可怕?”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程嘉樹恐懼地喃喃自語。
“是啊,太可怕了吧?如果你遇到了這件事,也會很難再建立對別人的信任了。”
“不,我的意思是,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身上,那……不堪設想……”
劉敬平一頭霧水。
“我爸肯定寧可相信別人,也不相信我,而且,發生這麽大的事,我爸根本賠不起實驗室,他,他會打死我的……”程嘉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劉敬平突然身體一顫,豁然悟到了什麽:
“小程程,你,你提醒我了!我,我,我好像明白了……”
“也許,陸鳴濤不是真心想陷害你,他隻是害怕,恐懼支配著他,讓他背叛了朋友。”程嘉樹握住他的手,“很難理解嗎?他和其他同學闖了大禍,不敢承擔後果,隻好逃避責任。他主觀上並不想害你,但是承認錯誤的成本太大了,他擔不起。其他孩子也是一樣,還有他們的家長,或許盼著你家來背這口黑鍋呢。”
“這個我知道,”劉敬平點點頭,“當時我就感覺,好像人人都願意相信那件事是我做的,即使不相信,也非要說服自己相信。在眾口一詞說我是嫌疑人的時候,隻有我們化學老師質疑了一下,他說:‘不可能!按你們的交代,劉敬平操作不當引發了火災,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的操作是班裏最符合規範的,我還在課堂上表揚過他,讓他上台演示呢!’你看,哪怕陸鳴濤他們的供詞的破綻已經這麽明顯,別人還是寧願相信我導致了火災。小程程,你知道嗎,這件事調查了很久,在這期間學校的領導、老師也多次找我談話,他們……他們誘供,問我是不是記錯了,要我再想想。如果有什麽方法能修改我的記憶,他們肯定會去做的。我聽到有一個老師不耐煩地抱怨說,你就承認了唄,那樣對我們大家都好,誰都不用折騰了!”
講到這兒,他閉上眼,捂著額頭說:
“小程程,你知道最刺激我的話是什麽嗎?有一次我不小心聽到陸鳴濤對那天一起進了實驗室的幾個人說,他,他說:‘劉敬平家裏那麽有錢,什麽都可以輕易擺平,他背個鍋也不算什麽吧?就算他家給學校修一個新的實驗室,那也不過是小事一樁,他怎麽不行行好,放過咱們這些人呢?’你看,你剛才還替他開脫,說他出於恐懼才誣陷我,我覺得才不是呢!他明明算計得很好,他在很清醒地害我!”
“我那樣說是因為……”程嘉樹同情地看看他,“那樣想,你心裏會好受一點。現在看來,他完全沒有愧疚感,隻要對自己有利,他什麽都做。”
劉敬平靠在座椅裏,麵無表情地說:
“那幾個月真的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身上疼,心更疼,沒有地方是不疼的。如果沒有我爸媽,我早就崩潰了。他們無微不至地照顧我,還給我請了心理醫生。我爸爸對我保證,說他一定讓我清清白白地離開那兒。真相大白以後,我就轉學了。但這件事給我的打擊太大,幾乎改變了我的三觀,心裏的情感徹底崩塌了。從那以後,我不再交朋友,雖然時間讓心傷平複了一些,我還是對任何人都淡淡的,不願意深交。而且,我變得低調了,不再暴露自己的家境——就因為我家有錢,他們才希望我頂罪,都是有錢惹的禍!我的真心被他們踐踏,我拚命付出卻換不來一點兒好。後來我在新的學校變得很普通,直到現在也從不露富。我不再輕易相信別人,那時我認為,隻有父母才是可信的,別人都不可信。你瞧,這裏燒傷的痕跡基本上看不見了,但我心裏的傷始終都在。直到後來……我遇見了你,傻得不可救藥的家夥,我對你做了很多損事兒,可你……”
程嘉樹打斷他,感歎道: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是啊,對不起,”劉敬平眼淚汪汪地說,“我不該傷害你,不該說那些傷人的話,不該試探你對我的感情,不該嘲笑你冷落你,故意對別人好來氣你……”
“你想什麽哪?”程嘉樹雙手捧定他的腦袋,“我的意思是,早知道你這麽傻,早知道我今天這麽喜歡你,從一開始我就應該信任你,相信你的真心,相信我們的感情。咱們要是跳過那些折騰人的過程,直接變成生死之交該有多好!”
劉敬平咬住嘴唇忍著,卻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小平平,”程嘉樹搖了他兩下,“你這麽傻,以後我可要好好保護你啊!”
“為什麽?為什麽?”劉敬平緊緊地抱住他,“為什麽人和人的差別這麽大呢?別人都說,這人真傻,這裏有個老實人,大家快來欺負他!可你卻說要保護他!為什麽這樣?”
“可能……”程嘉樹舒心地一笑,“我也是一個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