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生的執念
“我轉到理科班以後,每天拚命學習,”程嘉樹慢慢講述著,“但我落下了太多的功課,一點點補起來需要時間。到高考時我覺得還有很多知識沒學到,學到的也有很多並不紮實,不過我還是硬著頭皮去考試了。出來後對答案,我就知道自己去不了清華了,分數差得遠呢。等成績公布,我才剛剛過六百,老師們都說我發揮得好,同學們也誇我運氣好,但誰能清楚,我心裏在流淚。當時我真的笑不出來,作假都不可能,於是他們說我考好了就開始裝逼了,整天擺一副拉得好長的臉,好像誰欠我幾百萬似的。我說我心情很差,沒有人理解,還嫌我矯情。報誌願的那些天,我爸忙壞了,到處找有經驗的老師幫我選學校選專業,我自己倒像個木偶一樣毫無感覺。我爸我媽特別高興,他們已經很滿足了,我卻失落得不行。他們一心為我報一個我的分數能上的好點兒的學校,可我隻想去清華。憋到最後一刻,我終於再也忍不了了,在係統關閉之前,我偷偷跑去網吧上網,改了誌願……”
“啊!”一桌子人齊聲感歎,驚訝地盯著他,蕭靜雪輕輕咬住了拳頭。
“所以我理所應當地落榜了。我爸不相信——肯定啊,我們省也是平行誌願,照我那個分數,家裏人幫我報的所有學校我都能去,絕不可能掉下來。我爸問我怎麽回事,我才告訴他,我改了誌願,他馬上就炸了。從小到大,他打過我無數次,但我印象最深的也是他最後一次打我,就是這一次。他像瘋了一樣,說我腦子進水了,自己作死,拿人生大事開玩笑……我已經顧不上疼了,分不清身體和心哪個更疼,跪在地上求他讓我複讀。他說我想折騰死他,好不容易盼到我可以上大學了,結果我往死裏作,不想念書就早說啊,何必偷偷改誌願呢!我想辯解,可他都把我打迷糊了。他把所有火氣都發泄在我身上,我明白,也理解,他這大半生的鬱鬱不得誌,那些破碎的夢想,那種望子成龍的渴望,還有我帶給他的沉重的打擊和絕望的幻滅……有一瞬間我覺得他真的會把我活活打死,當時我想就這樣結束了也好,既然從生命之初就負重前行,十八年來樂少苦多,如果斷絕了我少得可憐的希望,掐滅了我心中僅剩的那點光,我死了也算解脫……”
“不,不可以!”蕭靜雪放聲大哭,抱住程嘉樹的腦袋,親吻著他的頭發,“你怎麽能這麽想?你怎麽能這麽想!你要是自己放棄了,那誰都救不了你了啊!”
“我沒放棄,我沒放棄!”程嘉樹灌了一整杯酒,繼續講道,“不過我當時失去了知覺,確實昏迷不醒了好幾天,等我睜開眼睛已經在醫院躺著了。”
“靠!警察沒把你爸抓起來嗎?”方若璿氣憤地問。
“家事而已……怎麽會驚動警察……”程嘉樹無奈地回答,“再說,我也不能把我爸告了吧?”
“怎麽不能?”淩江笙一拍桌子,“這他媽是家暴啊!”
劉敬平反倒沒吱聲,在旁邊哭得氣噎喉幹,蕭靜雪也哭得雙眼發腫,程嘉樹勉強笑了一下:
“別哭啦,我這不是好好地活到今天了嗎?”
“然……然後呢?”蕭靜雪輕問,淚水長流。
程嘉樹微微歪著頭,記憶的畫卷徐徐展開:潔白的病房裏,他躺在靠近窗子的那張床上,窗外的天湛藍純淨,陽光的味道淡淡地縈繞在他的鼻尖。七月的暴雨過後,連空氣都沁人心脾。
他媽媽將飯菜端過來,他艱難而努力地吃著,固執地問:
“今天幾號了?我們學校的補習班是不是快上課了?”
“吃你的飯吧,還有心思管這事!剛剛你們校長問你爸……你錄取了沒,你的誌願還是他幫忙挑的,這可叫你爸怎麽說呀?他人好,聽了你的事,就要來醫院看看你,現在跟你爸嘮嗑呢。”
過了好一會兒,校長才走進病房。偌大的房間裏隻有程嘉樹一個人,其他床位都空著,他不敢與校長對視,縮在床頭抱緊雙膝坐著。
“報個誌願,別人都小心翼翼的,你是真的皮。”校長打趣道,“我看出來了,你是幹大事的人啊!”
程嘉樹聽出了他話裏的調侃意味,抿抿唇不說話。
校長打量著他,歎息道:
“你爸下手也太重了……他也不容易,別記恨他,啊?”
程嘉樹蜷了下身子,還是不作聲。
“你改誌願,改成啥了?”校長問他,麵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他抬起眼皮,嘴巴動了動:
“清華。”
校長歎了口氣,將兩隻手放在腿上:
“不能拿誌願開玩笑啊。你考得挺好,都上六百了,還想要啥呀?今年能走個重本還不趕緊走?”
“我就要考清華!”程嘉樹衝動地喊出口,又補充道,“考不上,我再也沒臉見她了。.”
“她是誰?”
校長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回應,就一本正經地說:
“野心倒挺大。你這孩子也真奇怪,以前被你爸摁著也不學習,成天惹事,這一學起來真嚇人!你的高考成績在普通班裏排前三名呢,還不知道吧?原來我都已經放棄你了,你轉到理科班以後我都擔心你去不了專科,哪想到你竟然衝上來了。看樣子你隻要想學習,還挺有潛力的。你要複讀,別去補習班了,進度太慢。你就插班吧,去下一屆的重點班,老師好,你進步也快。”
程嘉樹喜出望外,猛地抬起頭,激動得兩眼閃著光:
“謝謝校長!”
校長略一傾身,皺眉審視著他的臉,放低音量說道:
“想去清華,你得提高將近一百分哪!能做到嗎?”
“能!”他響亮地說。
“記住你的保證。我不管你沒臉見誰,你要是考不上,就沒臉見我了。”
“是,給我一年,我一定考上!”
校長走後,程嘉樹開心地大笑,扯痛了受傷的嘴角。忽然他聽到窗外有動靜,就躲在窗簾後麵悄悄地窺視,發現他爸在和校長聊天。他爸恭敬地給校長點了煙,又急又氣地說:
“您看這可怎麽辦?真希望您能把他罵醒了。”
校長悠然地吐了個煙圈:
“他想去清華,有什麽錯?為什麽要罵他?”
“考清華?我看他想上天!呸,還清華!是他這種人能考的麽?您瞅瞅他那德性,能去個一本我就要燒高香放鞭炮了,還敢想清華!人不大,膽子倒不小!我也不知道他中了什麽邪,轉班以後就飄了,膨脹了,看不見自己的腳了!連清華都敢想了,這不是癡心妄想嗎?咱不怕他能力不行,就怕他自不量力,把自己給毀了!我看他就是魔怔了。想上清華?我們老程家的祖墳可沒冒這青煙!”
校長不滿地瞧了他一眼,沒表示出來,把煙扔在地上踩滅了,氣定神閑地說:
“沒冒青煙?那就讓它冒一次唄!”
程父張口結舌,沒再說什麽。
於是,程嘉樹很快就進了重點班,跟著他們正式複習了。他鼻青臉腫的樣子引起同學們的不解,而他毫不愧疚地承認自己用一頓毒打換來了複讀的允諾,班裏的學霸們善意地嘲笑他:
“你這是用生命在複讀啊!”
他拚命地學習,每天隻睡四個小時,感覺壓力過大的時候就去操場跑步,刮風下雨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他經常站在樓下的狀元榜前,極度溫柔地撫摸著蕭靜雪的照片。那上麵的她,微笑中含有一縷憂傷,好像在埋怨這美滿中有難以填補的遺憾與失落。這一批照片被撤下去後,他依舊常常跑到榜單前,深情地將嘴唇貼在“蕭靜雪”這個名字上。他的舉動招致了同學們的議論,有人說他想當狀元想瘋了。前十名的學霸們最初還拿他當笑料,多次取笑他,等他的成績穩步上升,躍進前五名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慌了。
程嘉樹講到這裏,劉敬平插話道:
“去年我跟他編程決鬥就體驗過這種感覺,這小子隱藏得太深了!說好的萌新呢,結果是大神!”
方若璿偷笑著拉了蕭靜雪一把:
“他把你當成精神支柱了,為情瘋癲,為愛癡狂……”
“那個什麽狀元榜上,靜雪的名字肯定磨損最嚴重吧?”淩江笙一樂。
蕭靜雪正在抹眼淚,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
“她的確是我的精神支柱,”程嘉樹鄭重地說,“當時我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也對各種流言充耳不聞,真的像個神經質,瘋瘋癲癲地過了一年。重點班的老師都特別好,聽說我要衝進清華,要奔七百分去考,居然沒有嘲笑我,還給我吃小灶。那一陣子我做題上癮了,越做越快,正確率也高,我和老師們都高興。他們要我穩住,怕我情緒有波動,旁敲側擊地問過我,為什麽想考清華。我就把跟靜雪的約定告訴他們了,我相信,靜雪一定在等我,等我實現我們的諾言。在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這個信念是唯一的支撐。”
“我也是,我也是,”蕭靜雪的淚水再次湧出來,“高三那麽難熬,我每天看著你留下的紙條度過,經常一邊放著你給我的光盤一邊哭,哭完了繼續做題。”
“我記得,八月的某一個下午,”程嘉樹擁著她,突然淚流滿麵,“我在錄取大榜前看到你的身影了。你站了很久,二十多麵展板,你一張張地查找。我知道你在找我的名字,但我隻能遠遠地看著你,不敢出聲。我用盡了全部的自製力才沒跑上去抱住你。因為我知道,沒有實現諾言的我,不配和你在一起……”
“該死,你為什麽這麽想?”蕭靜雪怒氣衝衝地問,“什麽配不配的,你不考清華我照樣愛你!從前你是最後一名,我都愛上你了,後來的我又怎麽會改變?你去清華,我去北大,就是你為了鼓勵我隨口一說的,幹嘛要那麽執著?你為什麽要改誌願,非考清華不可?報一個在北京的學校就好呀!從什麽時候開始,清華竟然成了你的執念?為了它,你經曆了那麽多痛苦!”
“對,清華是我的執念,因為我們約定過了!”程嘉樹直視她的眼睛,“那時你總是自卑,總是懷疑自己,說什麽考北大不太可能。我要讓你相信一切皆有可能,讓你相信奇跡會發生,這是我最大的執念!就像愛你,是我一生的執念。”
蕭靜雪將他抱在懷裏,斷了線的淚珠滴落在他臉上,他喃喃地說著醉話:
“你總是害怕,內心裏充滿了恐懼,我不要你害怕,我要你勇敢堅定,所以我寧願親身嚐試,告訴你,這條河的水並不深,也不燙,你看我都趟過來了……我要是渡不過去,該怎麽要你相信自己,去創造奇跡啊……”
“嘉樹,我遇到你,生命裏就會有奇跡!我們能走到今天,本身就是奇跡。”蕭靜雪哭得一塌糊塗。
方若璿調侃道:
“程嘉樹,不說別的,你爸那麽暴力,你能完整地活到現在就已經是個奇跡了!”
淩江笙也點點頭:
“還有啊,我聽靜雪說,第二次高考後你才有了第一台個人電腦。你接觸計算機那麽晚,如今能成為貴係第一,這不更是奇跡嗎?”
蕭靜雪和程嘉樹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四目相對,淚眼相望。方若璿看看他倆,心中感慨萬千,酒勁兒一上來,她被往事激出了滾滾熱淚:
“怎麽就從來沒有人為我做這些呢?姐特麽的始終一個人!沒有人願意把他的生命與我的相融,漫漫人生路,我會一直孤單地走下去……”
她趴在桌上,顫抖著雙肩。劉敬平歪歪斜斜地走到她背後,扳起她的上身:
“小菜菜,你不要哭!”
“關你屁事……”她掙紮了一下。
劉敬平將她從座位上拉起來,摟在胸前,深深地吻住了她。
“哇!”其他三人驚呆了,石化在原地。
方若璿忘記了一切,醉得控製不住自己,沉陷在劉敬平情深似海的熱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