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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把酒暢談

  在火鍋店,程嘉樹和劉敬平非但沒有“相互監督”,反而“相互勸酒”,喝得興味盎然,不知今夕何夕。酒酣耳熱之際,劉敬平拉著程嘉樹傾訴衷腸:

  “小程程,咱倆和好吧,行不行?”


  “行,”程嘉樹說,“那個‘後會無期’的約定正式取消。”


  劉敬平趴在桌子上,把頭埋在胳膊裏,程嘉樹搖了搖他:


  “你不會是哭了吧?好啦,別哭了,我算服了你了,誰都拿你沒辦法。”


  “可是你以前欺負我!”劉敬平坐起來,睫毛上有星星在閃,“你真沒少傷我的心啊!”


  “得了便宜還賣乖是不?”程嘉樹指著他,“倒打一耙?秋後算賬?”


  劉敬平撥開他的手指,抱住他說:


  “你別總想遠離我——你不要離開我了可以嗎?”


  “這個沒法保證,”程嘉樹拍拍他的後背,“我們共同走一段路是前世修來的緣份,但不可能永遠不分開啊。我要好好拚搏,爭取留在北京,你呢,畢業後去你喜歡的斯坦福深造,說不定就留在美國不回來了……”


  劉敬平鬆開兩臂,誠摯地說:


  “我要想留在那兒早就留下了。既然幾年以前我決定回國,幾年以後我也不可能突然改變想法。其實我對那地方不是很向往,美帝麽,也就那樣兒。我的根不在那裏,心也不在。”


  “反正我們一定會分開的。”


  “你怎麽回事?就咬定咱倆將來分道揚鑣了是不是?”劉敬平猛喝了一杯酒,“你不想當我的CTO了嗎?”


  “開玩笑的話,你也當真。”程嘉樹笑著喝幹自己杯裏的酒,拿過酒瓶給兩人的杯子添滿。


  劉敬平放下筷子,睜大眼睛看著他:

  “我是認真的!我是認真的!如果我要創業,第一個想到的合夥人就是你!”


  “謝謝你把咱倆的關係說得這麽鐵,”程嘉樹用調侃的口吻說,“你要是搞傳銷,發展的第一個下線肯定是我,對吧?”


  劉敬平看他的眼神很專注,其中包含著難以察覺的苦楚:


  “程嘉樹,你不願意和我一起創業,是怕我坑你吧?你實際上根本不信任我,是不是害怕一言不合我就把你炒了?還是害怕我會卸磨殺驢,兔死狗烹啊?”


  “那我倒不怕,”程嘉樹抿了一口酒,“我本來就什麽都沒有,也不怕失去,大不了再回到一窮二白的時候唄!你明明知道,我怕傷心……”


  “小程程,”劉敬平灌了一大杯酒,目光有點散亂,“你過去不是遇到一個叫石什麽的混蛋嗎?他給你留下心理陰影了嗎?”


  “可能吧。”程嘉樹端起杯子放到嘴邊,平淡地說。


  劉敬平連喝三杯酒之後,才輕輕地開口:


  “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會對你做出無情的事來……”


  “拜托,你已經做了,”程嘉樹將酒杯移開一些,側歪著頭分辯道,“你已經做過了!我他媽招你惹你了?不就是不想讓你擾亂我兼職的事嗎?你馬上就變臉了,又刻薄又冷酷,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搞不明白你那樣做到底出於什麽心理,喜歡一個人,不應該對他好才是嗎?行,你又後悔了,想挽回,我也答應了。但是和你一起創業?哈哈,你當我傻呀!以後我哪裏不合你意了,你還不一定怎麽報複我呢!”


  程嘉樹借著酒勁兒,越往下說,語氣越尖銳:


  “當年石恒諾報複我還可以理解,你的喜怒不定可真不好理解。現在我終於相信了,這世界上有一種惡,是孩子般的惡,屬於小孩子的殘忍,沒有確切的目的,不涉及利益衝突——孩子嘛,不知為什麽,他就是喜歡捉弄小生物,比如,毫無理由地折磨一隻無害又弱勢的螞蟻。”


  “我真的有那麽惡毒嗎?”劉敬平哭起來。


  程嘉樹把他的腦袋摟在懷裏,用衣袖給他擦眼淚:

  “哭啥哭?你做都做了,還怕我罵這兩句嗎?不過,我得說,你這些天的表現真他媽的打動我了,但願以後你不要翻臉比翻書都快……”


  “其實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劉敬平坐直了,深深地注視著他。


  “可你現在是這樣的啊!”程嘉樹橫了他一眼,一點兒都不想為了勸慰他而說違心的話。


  劉敬平給自己倒滿酒,醉意濃烈,抑止不住地控製了大腦。他將酒瓶重重地放在程嘉樹麵前,微眯起眼:


  “小程程,我是魔鬼,我就住在這個瓶子裏!第一個世紀,我許諾,誰要是救出我,我就讓他長生不老。沒有人來。第二個世紀,我又許諾,給救了我的人一輩子用不完的財富,還是沒人來。第三個世紀,我生氣了,開始恨這個世界,就許諾說,如果有人來救我,我就吃掉他!”


  他獰笑著斜視程嘉樹:

  “這時你來了,傻乎乎地把我從瓶子裏放出來。所以,我要吃掉你!”


  “這個故事我聽過,”程嘉樹拿瓶口對準他,“小平平,你這麽大一坨兒,這瓶子那麽小,怎麽能裝得下你?再鑽進去給我看看啊?”


  “哼,”劉敬平傲嬌地一扭頭,“我才不上你的當,休想騙我!”


  他盯住酒瓶,傻笑道:

  “酒真是個好東西啊,能讓你說出真心話,把你心裏的苦水都倒出來……”


  “小程程,”他抓著程嘉樹的衣服,“你不是說,要麽不跟我交朋友,要麽咱倆就是生死之交嗎?非0即1,你怎麽忘了呢?嗯?現在咱們是什麽關係?”


  “呃……”程嘉樹避而不談,和他碰了碰杯,“啥也別說了,喝酒吧。”


  “我也不一定畢業了就去斯坦福,”劉敬平喝完酒,說道,“至少最近兩年不去。”


  “幹嘛?”程嘉樹麵色微紅,“不會是因為方若璿吧?”


  “為什麽不會?”


  “看不出來啊,你用情這麽深。”


  “我媽說,學習隻是人生的一部分內容。”劉敬平忽然疑惑地問程嘉樹,“我爸說一個人出生很難,成長起來很難,活一輩子很難,要小心謹慎地對待,你覺得呢?”


  “難?你的人生又沒開啟hard模式,一路開掛,竟然還覺得難?”程嘉樹說笑過後,嚴肅地思索了一下,“不啊,有什麽難的?我在我爸媽還沒準備好的時候就稀裏糊塗地出生了,然後他們一直放養,我也就稀裏糊塗地長大了。很難?你是指經常感到絕望、活不下去那種嗎?還是過得不舒心?唉,習慣就好啦。小時候,我在外麵受了欺負,要麽就自己打回去,要麽打不過就忍著。有時我爸打得我都害怕回家,但我從來沒想過自殺什麽的。生下來,活下去,好像不需要考慮。”


  又喝了一口酒,他驀然醒悟道:


  “啊,沒準西西弗斯開始考慮的時候,他才又痛苦又幸福!”


  “你說啥子呢?小程程,你過得那麽艱苦,都……都不覺得難嗎?連我爸媽都感覺生活中有無數未知的風險和變數……”


  “嗬嗬,你是在‘生活’,而我,隻是‘生存’。我的經驗告訴我,人的生存能力很強大的,不會輕易翹掉,就算遇到困難,求生是本能,總會找到辦法把日子過下去。”程嘉樹感到自己有點醉了,“你和我不一樣,你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小小的挫折都給放大了。我就皮實多了——有句話不是這麽說嗎:再累再苦,就當自己是二百五;再難再險,就當自己是二皮臉,怕啥?小平平……”


  他伸手摸摸劉敬平的頭發:

  “啥都不算事兒,咬咬牙就過來了哦!你別擔心,即使這個世界給你下馬威,不肯讓著你,我也會讓著你的……”


  劉敬平醉得狠了,又哭了出來:

  “你知道嗎?咱倆絕交以後,有一天我喝醉了,特別特別難受,就想玩刀塔,你的AI就不讓著我!”


  “哈哈哈哈哈,”程嘉樹大笑,“它有那麽神嗎?靜雪對我說過這事,算你有良心……”


  “喝酒也要看心情啊,今天我也醉了,但和那天的醉不同,今天的醉很舒服!”


  程嘉樹晃晃腦袋,打個飽嗝:

  “糟了,我這種從來沒喝醉過的人,也覺得快不行了……咱們走吧,別再喝了,不然一會兒爛醉如泥,恐怕回不了學校。”


  夜已深了,微風吹在身上卻還是暖暖的。劉敬平有一肚子的話要講給程嘉樹聽,就拒絕打車,非要步行回去。程嘉樹隻好架著他,歪歪斜斜地走在馬路上,邊走邊埋怨:

  “真丟人,堂堂大清學子,居然和一個醉鬼混在一起,成何體統?”


  “詩酒趁年華,有什麽可丟人的?”劉敬平的步伐都不大利索了,嘴還利索得很。


  “酒倒是有了,詩呢?”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程嘉樹感覺劉敬平身體發軟,就半蹲在他身前:


  “趴上來,我背你回去。”


  於是,月朗星稀的夜空下,程嘉樹背著劉敬平,慢慢地向前走,一路留下永不冷卻的溫度。


  不老實的劉敬平在程嘉樹耳邊吹氣,被他嗬斥了一句,笑著說:

  “現在你背著我,我感覺很幸福。我們是兄弟了對嗎?”


  程嘉樹沒有出聲。


  “算了,不強求了,至少你還在我身邊啊。小程程,我今天才發現,你相當樂觀豁達……”


  “幸福的人不需要豁達,”程嘉樹歎氣,“不幸的人再不豁達點,早活不下去啦。不管這個世界好不好,我來都來了,能待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我唯一意識到死亡、害怕死亡的時刻,是靜雪差點永遠地離開我那次。遇到她之前,我無比豁達,遇到了她,我就擔驚受怕、患得患失。”


  劉敬平沉思道:


  “這麽說……我從來沒豁達過。當我意識到死亡就是我將永遠離開深愛我的人,也是我深愛的人,我就非常愛惜自己了。曾經聽有的人說,該享受的幸福享受過了,立刻死了都不會遺憾,這樣就不怕死了。我完全沒法理解!我真的很怕啊!我已經這麽幸福,卻貪心地渴求一直幸福下去,怎麽享受都不夠。我覺得一點溫暖都得不到的人才會希望馬上死去,而在幸福中的人會希望幸福到永遠。”


  程嘉樹微笑著聽他說。


  “你怎麽不說話了?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他望望天空,“劉敬平,你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塌糊塗,把我的心折騰得死去活來,我他媽竟然還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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