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萬千寵愛(二)
劉敬平看著他發愣。
“走吧,吃午飯去,跳舞都跳餓了。”程嘉樹說。
食堂裏,江明浩和趙偉坐在他倆旁邊吃飯,看見程嘉樹把劉敬平愛吃的東西一一夾給他,羨慕得忍不住吐槽:
“劉老弟你憑什麽這樣好命,讓程哥這麽寵你啊?”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是親哥倆呢!”
劉敬平邊吃邊看了程嘉樹一眼,說:
“小程程你慢點吃,多陪我一會兒。”
程嘉樹聽了,果然放慢了吃飯的速度。劉敬平磨磨蹭蹭地吃,等江明浩和趙偉都上樓了,食堂裏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才歎了一口氣:
“你不覺得嗎?——上帝其實是個技術很爛的程序員,所以這世界的bug才那麽多……”
“說什麽呢?神神叨叨的……”
劉敬平正視著他:
“我們是人啊,我們可以改bug,不管多難,隻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會拚盡全力去做。”
“你到底想說啥?”
“我爸我媽很寵我,”劉敬平認真地說,“超級寵我。過去的我意識不到,因為他們對我好得不行,導致我以為生來受寵是理所應當的,每個孩子都該得到這份寵愛,從來不必去問為什麽,我們和父母的關係就應該是這樣,親子關係的正常狀態就是這麽貼心、甜蜜、和諧、美好。後來跟其他人接觸,談到他們和親人的關係,這樣一對比,我才發現,原來我是個例外,不是常態。程嘉樹,我沒有在炫耀我的幸運,隻是想特別誠懇地告訴你我的心路曆程。我一直以為世界是那樣的,可一步一步地認識到它其實並不是那樣的,被寵愛是一種非常態,在整個世界上,受寵到十分滿足的程度的人可能隻有百分之一。”
他望進程嘉樹的眼睛,察覺到對方正在極力阻止憂傷從眼裏流瀉,卻微笑著說:
“啊,你終於意識到這一點啦。”
劉敬平抓住他的手腕,見他沒有掙脫,就繼續說道:
“我以為爸媽對我的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疼愛,是因為,我是他們生的,我們有血緣關係。但我發現,血緣不能決定一切,不是說有了血緣關係,人家就一定會愛你。我爸媽愛我,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愛孩子,他們就是有巨大的能量來付出愛的那種人,才讓我產生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就該如此美妙的錯覺。我覺得世界本該如此,你寵我,我寵你,互相給予溫暖,我如果是上帝,就這麽設定。但現實一直在打破我的幻想,原來我是例外中的例外,極少數中的極少數。認識到這件事的時候,我很心塞,跟我爸媽說了,他們說可能我是個理想而美好的意外,是一個象征幸福美滿的模型,所以才會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我說的太過……理想主義了吧?這沒什麽可被嘲笑的,現實中人們不就是在不理想中尋找理想,在不幸福裏向往幸福嗎?父母為我撐起一片藍天,對我來說這是命中注定,但其實是事在人為。”
程嘉樹專注地聽著,低頭思索著。隔了一會兒,劉敬平又說:
“既然血緣關係都不是愛成立的理由,那麽,愛就不依賴血緣關係而存在。我愛你,是因為你好,你值得被愛,而我,有能力去愛。我曾經很愧疚,好像我剝奪了大多數人的愛才讓無限的寵愛匯集在自己身上。我爸說其實上帝是個程序員,寫了無數的bug,但是他在程序裏留了一個希望,也是一種可能,那就是人。說不定人類就是上帝無意間寫出的AI呢!我們有了足夠的智能,就可以試著修複世界的bug,我們可以建立最理想的關係,充滿愛的關係。我媽媽說,既然我覺得愛是理所應當的,人間有愛才是正常的狀態,那麽我就有責任糾偏。第一次獲得最美好的關係是我爸媽努力的結果,我坐享其成,想要再次獲得這種關係,就隻能靠我自己去建立。因為我曾經太幸福,所以我會繼續渴望延續幸福。的確,我爸媽把我寵壞了,導致沒有足量的愛,我就過得不舒服。就好像你嚐過好吃的食物,把自己的嘴養刁了那樣。你看,我渴望愛與被愛,實際上並不因為我是理想主義者,而是因為我需要,它是我的活命水,是維持生命的必需品,沒有愛我活不下去,尋找愛變成了我的本能。我相信總有人懂我,像我一樣渴望親密的感情……”
他的聲音低落下去,忽然他自暴自棄地說:
“算了!別理我,我在胡言亂語。”
他失望地鬆開手,緩慢地收回,程嘉樹卻握住他的手腕:
“我……大概聽懂了你的話。不是安慰你,我是認真的。”
劉敬平看著他,他眨眨眼:
“不過,你還是超級自戀。你愛別人,其實是為了更好地愛自己。”
“如果愛別人能讓我得到滿足,那我確實……最終還是為了自己。”
程嘉樹直直地盯著他:
“這才是最高級的人工智能嘛,存在的目的不再是為了旁人,而是為了自己。我們搞人工智能最終還是為了更好地服務於人類,所以我們的研究充其量就是造輪子,不是造人。”
“幹嘛要造人?有的人那麽好,人工造出來的能比得過嗎?所以不用造;有的人那麽操蛋,分分鍾消失才好,造出來給自己添堵嗎?”
劉敬平說得激動,索性坐到程嘉樹的身邊來:
“你到底願不願意跟我做最好最好的朋友?要建立最美好的關係,我選中你了。”
他這個彎拐得太急,程嘉樹一臉懵逼,好半天才回過味兒來:
“我發現,你們北大人說話有個共性,靜雪也是,都要鋪墊很長很長很長的一段,把重點放在最後。”
“你就說,行不行?”
“我覺得不行。”
“為什麽?”
程嘉樹調皮地舉起食指彎了幾下:
“你以為改人間的bug就像在電腦上改一樣,動動手指就完了?”
他放下手,輕歎道:
“現實永遠比你想象的要複雜,理想一般都是很簡單的,通向它的道路上充滿了各種難以預測的東西。對你而言是必需品的關懷和愛護,對我來說,是奢侈品,生命裏難得有,有了我就倍加珍惜。那些溫暖的情感真好啊,真誘人,就像你對別人的好,難以抗拒。”
“那你幹嘛要抗拒?”
“因為太危險了,像毒品一樣容易上癮,不能碰的。”
說到這兒,程嘉樹低頭一笑:
“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最怕的是,這種奢侈品變成必需品,我又供不起,這不是等死是什麽?我相信靜雪不會離開我,所以把她當成我的命,我一點都不害怕。而你呢,我生怕自己離不開你!”
“其實咱們是一種人啊,視感情如生命。”劉敬平欣慰地喊道。
程嘉樹收拾了兩人的餐盤,站起身來:
“我最恐懼的事就是成為和你一樣的人,這不符合進化論。就像本來是一條魚,卻生在了陸地,又沒有肺,呼吸不了隻能等死。你是魚,就好好待在水裏吧,別老想著登陸。哦,對了,你還不是一般的魚,你從小養在豪華的水族箱裏,可以盡情幻想。我呢,我是一頭牛,成天在泥土裏掙紮,悶頭勞作,風裏來雨裏去,我要是有你那一身高逼格的毛病,還活不活了?我能理解你,但是得拜托自己千萬別學你,千萬別像你一樣。”
他端著餐盤走了,劉敬平沮喪地捧起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