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使在身邊(三)
孫經理從小王那裏知道了程嘉樹的安排,心裏竄起一股無名火:這小子越俎代庖,真拿自己當棵蔥了!到底誰是項目經理,聽你的還是聽我的?暗暗怒罵一通後,他稍微冷靜了一下,仔細思索著程嘉樹的計劃,不得不承認這樣做效率最高,心頭頓時湧出強烈的悲涼之感:
“長江後浪推前浪……我還不如一名大二的學生!一個小小的程序員,技術好就算了,誰知他人緣也好,還懂策劃……再加一個煽動力十足的劉敬平,這倆人在一起,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但是他仍然咽不下這口氣,頻繁地挑程嘉樹的毛病,隨便找個理由就訓他一頓。不知道為什麽,他有點忌憚劉敬平,於是不再當麵批評他,而把火氣都撒在程嘉樹身上。程嘉樹幾乎不吱聲,從不頂嘴,隻一味地隱忍,讓他斥責起來很有成就感。
項目越進行到後來,劉敬平越沉不住氣,孫經理不停地催催催,吳經理不停地要求大家改改改,本來就沒多少耐性的劉敬平憋氣憋成了火藥桶,一點就炸。孫經理專挑他不在的時候給程嘉樹穿小鞋,有一回被劉敬平偶然間撞見,隻說了兩句話就匆匆溜走了。
“小程程,他剛才在幹嘛?”劉敬平覺得蹊蹺。
“沒什麽。”程嘉樹知道劉敬平近來脾氣不好,不願意把事情挑明,“對了,吳經理要咱們加一個奇葩功能,呶——”
劉敬平看了看微信群裏的消息,簡短地說:
“不加。”
“我也看出來了,他故意為難咱們,”程嘉樹把手機放到桌子上,“但咱們不做,他又要跟大夥兒掰扯半天……”
“特麽的真是夠了!”劉敬平大怒,將鍵盤猛力一推,跳起來對著顯示器罵道,“howho up!No o bb!來來來,電腦給他,讓他做!老子不幹了!誰愛幹誰幹!”
程嘉樹瞥了他一眼,沒說話,若無其事地繼續敲代碼。
劉敬平坐在轉椅上,煩躁地翻著手機。
過了一會兒,程嘉樹問他:
“挑子都撂下了,你怎麽還不走?”
“陪你啊。”
“我不用人陪,”程嘉樹揉揉眼睛,“你回去休息休息吧。”
“經理明擺著欺負你,欺負咱們,你為什麽一再忍讓?”
“唉,我才不管他們怎麽想,讓我做,我就做嘛,做成什麽樣再說唄!”程嘉樹警惕地瞅瞅周圍,“多不容易啊,項目接近尾聲了,我可不想節外生枝,搞不好會白忙活,拿不到之前說好的工資……”
“你預計能給多少?”
程嘉樹開心地笑了,伸出三個指頭。
“這麽一點兒,值得你為他們賣命?犧牲你的課餘時間,所有的娛樂和休息時間?他們折騰你,你還要低聲下氣地忍著?”劉敬平一口氣說完。
程嘉樹不愉快地瞪他:
“你從來沒有缺過錢,當然可以一不高興就罷工,我不行。算了,反正說了你也不懂,和你辯論還不如多寫點代碼。”
他專心地敲起了鍵盤,劉敬平雖然堅持不幹活,卻還是沒走,安靜地坐在旁邊玩手機。
“你閑著也是閑著,”程嘉樹引誘道,“不如幫我看看有沒有bug……”
見劉敬平收起手機,聽話地讀著代碼,他不禁露出得意的奸笑。
很久以後劉敬平才反應過來,捧著頭叫嚷:
“啊——我怎麽又開始幹活了……我的罷工計劃破產了!”
程嘉樹寫完一段代碼,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祈禱著:
“吳經理啊,您可千萬別再改了,有什麽新的想法一定要扼殺在搖籃裏,不是所有的拍腦袋都他媽的叫創新啊!”
“你以為我樂意改?”吳經理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他們身後,聽了這番話大為光火,“客戶不滿意啊,我有什麽辦法?”
“我看不是客戶不滿意,是你不滿意吧?”劉敬平沉下臉,“你根本就沒有溝通到位!”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做好分內之事,別總把手伸那麽長!”吳經理訓完他,轉身就走,低聲罵道,“就你有嘴,整天叭叭的……”
劉敬平固執地站著,無論程嘉樹怎麽勸,他都不肯坐下,憤憤地說:
“小程程,就這種人,能忍嗎?”
“忍了吧,”程嘉樹把他按在椅子上,“你知道嗎?當程序員很鍛煉人的,需要提升綜合素質,還得學習跨專業的知識……”
“什麽跨專業的知識?”劉敬平的怒氣消散了一些。
“要學習心理學,知道客戶想要什麽,產品經理想要什麽……”
“他們想讓我死!”劉敬平打斷他。
程嘉樹“撲哧”一笑,又說:
“還要研究法學,看看故意殺人罪怎麽判,故意傷害會判幾年,然後就能壓住脾氣,笑臉相迎,心平氣和地跟他們交流了。”
他環視了周圍,見沒人注意他們,就咬牙說道:
“你以為我不生氣嗎?如果殺人不犯法,經理早就死十次八次了!你看我桌子上的便利貼……”
劉敬平湊過去,發現那上麵寫著兩個大字:製怒!
“哈哈哈哈哈,製怒!你真行,向林則徐學習嗎?”
“心理暗示很有效,”程嘉樹歎道,“楊總啦,孫經理啦,吳經理啦,還有我之前遇到的那些人,他們在我眼裏都是行走的人民幣啊!我和他們過不去,就是和錢過不去,看在錢的麵子上,算了算了,不生氣。”
“那些業務能力不夠、說話還狗屁不通的人你能忍,我可忍不了!”劉敬平不知不覺地提高了音量,“吳經理他這狗日——”
“你說我什麽?”去而複返的吳經理漲紫了麵皮,兩步跳到他麵前,“來,有本事你把話說完!”
“說完就說完!”劉敬平看看一個勁兒衝他使眼色的程嘉樹,搖頭晃腦地拉長了聲音,“我說吳經理您——您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創新精神值得表彰……”
屋裏的程序員們忍著笑,差點憋出內傷。吳經理氣極,卻沒法破口大罵,眼神凶狠地瞪了劉敬平一下,說:
“你就玩吧,小心別玩脫了。”
經理走後,程嘉樹連忙轉移話題,想哄一哄劉敬平:
“哎,平時我感到煩躁了就會戴耳機聽音樂,非常管用!我跟你說哦,我想做一個小玩意兒,戴在手腕上,連著耳機線。它一旦檢測到我的脈搏加速了,程序就會自動運行,在我耳邊播放穩定心神的歌曲,幫我製怒。你覺得這個創意怎麽樣?”
劉敬平眼圈泛紅,低喃一句:
“不錯。”
“可我知道已經有人想過了,”程嘉樹輕言軟語地說,“我不是指科幻小說,據說有公司正在研製這樣的產品,用於醫療……你那麽容易生氣,等我給你寫一個小程序吧,寫一個可愛的小天使幫你控製情緒……”
劉敬平的眼淚滑落下來,他揉著雙眼咕噥道:
“你想搞人工智能嗎?”
“呃?”程嘉樹一愣,“這個,我還真沒有好好考慮過。”
“別裝了,你的潛意識已經替你選擇了,”劉敬平薄唇一彎,“不然你在你們學校為什麽選了那個實驗室?王子墨也說你對人工智能很著迷。說實話吧,是不是在靜雪死裏逃生的時候,你就決定踏上這條路了?我猜是那天的大雨,改變了你的人生走向……”
“別提大雨,別提下雨天,”程嘉樹濃眉微蹙,“雨中的記憶,都是痛苦的記憶。”
“好,不提就不提。不過……你和我妹妹那麽愛對方,打算畢業了就結婚嗎?”
“結什麽婚,”程嘉樹苦笑,“我倒是想啊,但她媽媽不可能同意我們在一起的。”
“為什麽?你怎麽還沒搞定她媽媽?”劉敬平懵懂地問。
“都怪你!”程嘉樹滿腹牢騷,“你說你沒事顯擺啥?她媽媽現在的目標女婿是你。”
“這樣啊,”劉敬平幹笑兩聲,“嗯,這事兒的確怪我。”
靜了一會兒,劉敬平鄭重地說道:
“你是當事人啊,你的態度最重要……我能聽聽你的想法嗎?”
程嘉樹眉頭緊鎖,心塞地說:
“你瞧我現在這樣子,一無所有,什麽都沒法給她,怎麽結婚啊?愛情不能當飯吃,況且愛情本身就需要吃飯來維持……”
“你別死心眼兒,別拿物質方麵的問題來為難愛情呀!”
“物質?”程嘉樹忽然一拍大腿,“我領悟了!金錢其實就是愛情的一部分啊!劉敬平你肯定懂,錢能買來快樂嗎?能買來幸福嗎?能買來安全感嗎?能買來滿足感嗎?它能啊,它確實能啊!我愛靜雪,最簡單地來說,就是我想對她好,拚命對她好,滿足她的需求,實現她的願望,把世上最美好的東西給她——這他媽就需要錢啊!我算是想明白了,不要把愛情和金錢對立起來,金錢是愛情的子集,就他媽這麽簡單!”
“所以呢?”
“掙錢呀!”程嘉樹指了指電腦,“不聊了,快幹活吧。”
劉敬平欲言又止,默默地盯著屏幕。
中午,他吃了飯回來,看到早早趕回辦公室的程嘉樹疲累已極,正趴在桌子上睡覺,就搖了搖他:
“這麽睡,手腳會發麻的。”
“別管我,”程嘉樹含混不清地說,“我習慣了。好困,讓我再睡一會兒。”
劉敬平抓住他的手腕,見他毫無反應,就詭秘地一笑,掏出一隻嶄新的手環為他戴上,然後抱著臥在他腦袋旁邊的妙妙去了陽台。
程嘉樹一覺醒來,果然手腳皆麻。他試著動一動雙腿,又輕輕地甩手。甩了幾下,他感覺不對勁兒,發現手腕上赫然箍著一個手環。
“誰給我戴的?”他問了屋裏的人,他們都說不知道,卻既好奇又羨慕地議論紛紛:
“哇,原來是智能手環呀,誰送你的?蠻時尚啊。”
“我也想入一個來著,可是聽說國內買不到?”
“很快也要在國內上市了吧,你就耐心等一等……”
“即使能買到,估計看了價格以後我也不會買了!”
“拿出你追蘋果產品的熱情來,我看差不多……”
程嘉樹轉頭問剛進來的劉敬平:
“是你給我的吧?”
“你喜歡嗎?”他期待地問。
“喜歡!喜歡!”看熱鬧的人興奮地起哄。
程嘉樹無可奈何地低下頭。
回到工位上,他小心地解了手環,放到劉敬平的鍵盤旁邊:
“你把它收好,我不要。”
“小程程,你不是想設計一個戴在手腕上的小玩意兒嘛。它現在還不夠智能,很多功能還沒實現,我相信以後智能手環會很受歡迎的。出去玩的時候我買了好幾個呢,雖然它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神奇,但你也別嫌棄,戴著玩玩吧。”
程嘉樹搖搖頭。
整個下午,他都在默不作聲地編程,劉敬平看代碼看累了就和江明浩討論“金牛座的人到底有多強”的問題,還故意讓聲音傳到程嘉樹的耳朵裏。小貓妙妙在兩個人的肩頭輪流站了十五分鍾,就跑到別人那裏捕捉屏幕上移動的光標去了。
程嘉樹沒理睬劉敬平,自顧自地衝了一杯速溶咖啡,肩上扛著玩累了歸來的妙妙,走到陽台上吹風。劉敬平端了一杯現磨咖啡塞給他,把他手裏隻喝了兩口的咖啡搶走倒掉。過了一會兒,他又端著一杯濃香四溢的咖啡出現了,偷偷瞄著程嘉樹:
“咦,這次你沒拒絕我。”
程嘉樹沒說話,舉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我給你唱一首歌吧!”
“什麽歌?”
“我感動天,感動地,怎麽感動不了你——”劉敬平輕聲唱了出來。
程嘉樹淡定地說:
“又跑調了。”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歌曲有情,不在調上。”
“還挺有哲理。”
劉敬平急了,單刀直入地喊道:
“究竟怎樣你才願意和我重新做朋友?我,我這麽沒有耐心的人,好幾次都想放棄,但就是不死心。你程嘉樹是什麽人啊,有什麽了不起的,值得我死乞白賴地求交往,把原本無牽無掛的一顆心掛在你身上?”
他越說越激動,脖子都紅了。
“我逼你了嗎?”程嘉樹將杯子放下,“我不是一直勸你放棄嗎?現在你意識到了,也該撤了吧?”
劉敬平緊緊地抓住他的兩臂:
“壓抑自己的真實感情好受嗎?你說真心話——你就那麽討厭我嗎?如果我們後會無期,你真的就能快樂嗎?”
程嘉樹從未感覺說出一個“是”字會那麽艱難,用盡了全部力氣也做不到。
“你說啊,你說啊!”劉敬平催促道。
“要我說什麽!”程嘉樹猛地掙脫開,淚水湧上來,在眼眶裏打轉,“劉敬平,別人怎麽整我,我都不會掛心,而你每次傷到我,有意或者無意,我的心都會很痛。你說我要不要和你交朋友?我們可以是那種點頭之交,和平相處,其樂融融,但你又不是可以成為點頭之交的那種人!你說我絕情,說我無法被感化,可我也動過心!我他媽不動心怎麽會傷心!你傻啊?……我真希望咱們素不相識,很多事很多話就不必在意。你真的好煩人,每當我歡喜地認為你真心想和我做朋友時,你就會做點什麽來打碎我的幻想,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每當我認為你根本不可能和我這種人交朋友,打算徹底放棄時,你就又來纏著我,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把我的生活搞亂,我躲都躲不開,你簡直是個幽靈!”
他抹抹眼睛,淚珠依然不斷地滴落:
“劉敬平我告訴你,對你這種人,我要麽就和你做最好最好的朋友——說白了就是生死之交,要麽,我就永遠都不和你交朋友,我們成為徹徹底底的陌生人。你我之間的關係,就像0和1,你願意和我做朋友嗎?我要你全部的是,或者全部的否,別跟我整什麽一半是朋友一半是敵人……我要我們之間有絕對的信任,否則就什麽都不必談了。現在的我沒有安全感,我不能完全相信你,對不起,我真的做不到!”
他飛速地逃離,劉敬平驚呆地目送他衝出了辦公室的大門,衝進了走廊盡頭的洗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