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使在身邊（二）

  孫經理盯項目盯得很緊，常常跑到研發部開各種臨時的大會小會；吳經理呢，改動需求非常頻繁，樂此不疲地再三否定自己，程序員們一抱怨，他就把責任推到客戶身上，好像他隻是一個老實的傳聲筒。\r

  楊總曾經親自來辦公室，想看看那隻“著名的”被全公司的人議論過的貓。他在走廊裏見程嘉樹走到自己前麵，也沒喊他，悄悄地跟在他後邊。\r

  程嘉樹剛一進屋，早已聽到動靜的妙妙就飛奔過去，把他挺拔的身材當成了一棵樹，沿著他的腿爬上來，在他伸出的手臂上輕輕一踩，借著力攀到他的肩膀上，站在那兒昂起頭俯瞰眾人。\r

  江明浩像模像樣地甩甩不存在的長袖，單膝下沉，一手撐地，非常響亮地說道：\r

  “恭迎教主！教主千秋萬代，一統江湖！”\r

  整個房間被快活地笑聲充盈著。程嘉樹肩上扛著妙妙，不好意思地抬起另一隻胳膊撓撓頭：\r

  “怎麽搞得跟邪教組織似的……”\r

  劉敬平坐著轉椅滑過來，妙妙就輕巧地一躍，落在他懷裏。他在它的小腦袋上撫摸著幾下，它又快速跳到鍵盤上，踩出一行不明字符，跑到別處玩去了。\r

  “我發現哪，”趙偉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說，“妙妙跟你倆格外親近。我們都要積極地討好它，它才讓摸。看見你倆，它就主動撲上去，求你們親親抱抱舉高高。”\r

  “哪有啊，”程嘉樹打開電腦，“人家是主子，在我們這兒也很傲嬌的。”\r

  “就是，”劉敬平接過話來，“我就喜歡喵星人的這種性格，敢於傲視一切。特立獨行的豬很少見，但每隻貓都是特立獨行的，而且，不論你貧窮還是富有，它都……瞧不起你。”\r

  楊總不打算走進辦公室了，轉身往回走，心裏冷笑道：\r

  “一群神經病。”\r

  下午，吳經理喝得醉醺醺的，搖搖晃晃地闖進格子間，對著所有人口齒不清地指指點點，還大著舌頭莫名其妙地訓了幾個人，最後惡狠狠地說了一句：\r

  “再出bug，殺個程序員祭天！”\r

  他摔上門走後，劉敬平非常生氣地說：\r

  “這人腦子壞掉了嗎？”\r

  “他喝多了，”程嘉樹見怪不怪，“別理他。剛才他要加的功能也不用理會，等他醒來肯定不承認自己說過。”\r

  “你這麽有經驗啊？”江明浩笑道。\r

  “當然啊，”程嘉樹隨口說，“我爸就常常喝醉，他喝醉之後打我，醒了卻從來不記得。”\r

  “你爸也太他媽的禽——”江明浩勃然大怒，但硬生生地把話截住了。\r

  劉敬平突然跳起來，大聲喊道：\r

  “我要舉報！舉報吳經理上班喝酒！”\r

  “你小點兒聲！”程嘉樹撲上去捂住他的嘴，摸到他臉上的那一片濕熱的液體，不知所措地捏了捏手指。\r

  “看吧，”劉敬平睜著清澈的眼睛說，“不大聲喊出來我就會哭。”\r

  “哭啥？”程嘉樹感到納悶，想了一下，“噢，其實你真的不必跟吳經理一般見識，也別舉報了，沒用的。他那麽囂張，是因為他和楊總有親戚關係。”\r

  “什麽樣的親戚關係？”\r

  “聽說吳經理他爸是楊總的七舅姥爺的侄子！”趙偉大笑著插嘴。\r

  房間裏的人都樂個不停。\r

  劉敬平用食指在空中虛點了一會兒，泄氣地垂下手，輕輕笑道：\r

  “算了，我放棄，我一直都搞不明白親戚關係的稱呼……”\r

  “你還真信了？”趙偉邊笑邊說，“我們也不清楚他們具體是什麽關係，反正是親戚。我那麽說的意思是，他們實際上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r

  “可楊總還是會包庇吳經理的呀，”江明浩說，“他們是一丘之貉。”\r

  “我才不管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劉敬平板起臉，“別來惹咱們就行。不然……”\r

  “不然怎麽樣？”江明浩看著他。\r

  程嘉樹扯扯劉敬平的衣袖，裝出火燒眉毛的樣子：\r

  “哎呀，咱倆今天要早點回學校，約好了和靜雪他們一起吃飯呢！我看時間也快了，收拾收拾往回走吧？”\r

  暮春的陽光溫潤可人，路邊的樹木生機勃勃地綠著，天空微藍，一絲風也沒有。\r

  “若璿他們聽講座去了，可能要晚點出來，”劉敬平嘟噥道，“幹嗎回去那麽早？”\r

  程嘉樹看了他一眼，半晌才說：\r

  “你的背景我始終幫你瞞著，你不能辜負我的苦心。”\r

  劉敬平開朗地一笑：\r

  “我就知道你為我著想。但現在我特麽不在乎暴露不暴露了，用你的話說就是，愛咋咋地吧。”\r

  “大家都挺喜歡你的，不要讓他們產生距離感，保持現狀是對你好。”程嘉樹說到這兒，微微皺起眉，“如果經理們惹了你，害你不爽了，你預備怎麽辦？——讓你爸把這家公司買下來，開除他們？”\r

  他說著，自己倒笑了，笑容略帶酸澀。\r

  “我爸才看不上這家公司，”劉敬平不屑地回答，“沒什麽發展潛力，遲早要完。”\r

  “我也沒有潛力，對你也從來沒有構成過威脅，”程嘉樹不平地抱怨，“你為什麽在我身上花這麽多時間？不滿足你，你就要窮凶極惡地報複我……這根本就不值得好嗎？”\r

  劉敬平大步跨到他的麵前，審視著他的臉，嬉笑道：\r

  “小程程，你怎麽什麽都相信啊？我喜歡你，你信不信？”\r

  “不信。”程嘉樹斬釘截鐵地說，“咱倆商量個事兒行麽？”\r

  “你說。”\r

  “做完項目，就此別過？”\r

  劉敬平聽了，沒有像往常那樣發怒，眼神無比哀怨地瞥向程嘉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臂彎裏。\r

  程嘉樹見他蜷縮了身體，緊緊地抱住膝蓋，時不時楚楚可憐地瞟自己一下，再慢慢地、依依不舍地收回視線，像個被欺負了的小動物，甚至像……雨中的妙妙。\r

  “起來起來！”他受不了地喊道，拉起劉敬平，“你你你……你別這樣！”\r

  劉敬平露出懵懂天真的神情。\r

  “蒼天啊！”程嘉樹有點抓狂，“你怎麽就纏上我了呢？”\r

  “因為你好呀！”劉敬平笑得如同不諳世事的孩子，“我媽我爸曾經許願，希望在我的一生中，能有天使陪伴在我身邊。這樣的天使可能是真心朋友，也可能是知心愛人。初中時我發誓再也不交朋友了，我爸告訴我，將來我會遇到天使的。心中充滿愛的人，總能碰見天使一樣的人，到時候千萬不要錯過……”\r

  “我臉上寫著‘天使’兩個字嗎？”程嘉樹懷疑地問，“抱歉，我也沒有天使的證件，你憑什麽確定我是？”\r

  “直覺告訴我，你是。”劉敬平轉了轉眼珠，“再說，你上輩子欠我的，沒還完呢。”\r

  “拜托給我個進度條！”程嘉樹都快哭了，“項目還有deadline呢！”\r

  “還完了我會通知你的。”劉敬平拍拍他的肩膀。\r

  “我才不等你的通知！”程嘉樹甩掉他，跑上了剛進站的公交車。\r

  他們回到學校，六個人坐在食堂裏吃飯的時候，艾樂康似有意又似無意地說：\r

  “敬平，咱們下個周末還出去旅行嗎？你要是忙就算了。”\r

  “你們之前不是說趁五一放假出去玩嘛，沒去成？”程嘉樹不解。\r

  “去沒去成你不知道嗎？”艾樂康滿是怨念地瞪他，隨即感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尖銳，就懶懶地說，“他不是陪你加班了麽。”\r

  “噢，噢，我想起來了，”程嘉樹抱歉地看看他，很快就移開目光，“不好意思，我忘了，都過糊塗了。我對節日沒什麽概念，過了也察覺不到。”\r

  方若璿用胳膊肘捅了捅劉敬平：\r

  “你們五一沒玩成，周末補上唄！別總放人家鴿子。”\r

  “周六周日才兩天，”淩江笙說，“我記得你們說過要去成都，那麽遠，時間都花在路上了，多不劃算！”\r

  “人家肯定坐飛機去啊，”方若璿拿出手機，“我來查一查航班，做好攻略的話，兩天也可以玩得很盡興。”\r

  劉敬平將手覆蓋在她的手機上：\r

  “不用查了……”\r

  方若璿疑惑地望著他那猶豫不決的、暗藏苦楚的表情。\r

  程嘉樹卻會錯了意，對其他人解釋道：\r

  “查什麽航班啊，坐他家的私人飛機去不就行了嗎？”\r

  “好主意！”劉敬平陰鬱地揚起嘴角，狠狠地瞪著他。\r

  “我隻是說著玩的，”程嘉樹險些弄掉了筷子，“你家還真有私人飛機啊，厲害厲害……”\r

  劉敬平不再看他，認真地對大家說：\r

  “我想要……咱們一起去旅行，好不好？”\r

  艾樂康臉色一亮，程嘉樹沒作聲，心事重重地嚼著飯。\r

  一直沉默不語、小口小口地吃飯的蕭靜雪抬起頭，歉疚地看看他們：\r

  “我在忙學年論文，就……就不去了……”\r

  “啊，你提醒我了！”方若璿立刻叫道，“我也在寫學年論文，沒空兒。”\r

  “我馬上就去新華社實習了，”淩江笙也推辭說，“要提前做好準備。劉敬平，你和樂康去吧！”\r

  “小笙！”艾樂康不快地握住她的手，“你不是暑假才開始實習嗎？”\r

  程嘉樹感激地看著女生們，然後低頭盯視飯菜，避開了劉敬平和艾樂康的眼光。\r

  “寫論文、實習，都不差這兩天嘛！”艾樂康微微沮喪地勸道。\r

  “是啊，不差這兩天。”劉敬平碰了碰程嘉樹的袖子。\r

  程嘉樹一躲，忍下怒火，淡淡地說：\r

  “差不差這兩天，你心裏沒點兒數麽？”\r

  劉敬平想到孫經理在項目組的微信群裏強調的“加快進度”，煩躁地將杯中的飲料一氣兒喝光。\r

  一頓飯勉勉強強吃完，六個人不歡而散。\r

  程嘉樹推著自行車，一邊走一邊凝神思索，劉敬平喊了他幾次，他都沒聽見。\r

  “你生氣了？”劉敬平索性攔在他的前麵。\r

  程嘉樹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鍾才回過神：\r

  “什麽？”\r

  “你生氣了就直說，跟我吵一架也行，別自己憋著。”\r

  “生什麽氣？我在想事情。”程嘉樹繞過他，走了兩步，又轉身誠懇地勸他，“放心吧，我能搞定的，剛剛我已經計劃好了。你答應和艾樂康出去玩，總食言不太好，下個雙休日你們一起去吧，要注意安全，玩得開心！我在這兒撐著呢，不會有問題的。我幫你請假，別擔心。”\r

  他真摯地一笑，囑咐說：\r

  “多拍點照片哦，發到朋友圈裏，我給你們點讚！”\r

  說完，他愉悅地哼著歌，長腿跨上自行車，飛快地騎走了。\r

  劉敬平站在原地，一頭霧水。\r

  周六，程嘉樹來到公司，和老魏溝通過以後，就和程序員們圍坐在一塊兒商量起來。\r

  “程哥，你這樣分配任務，行是行，隻不過……”江明浩皺緊眉頭，“隻不過你自己壓力太大了，能受得了嗎？”\r

  “我習慣了。”程嘉樹笑笑。\r

  “劉敬平這個豬一樣的隊友，臨陣脫逃，把擔子全壓在你肩上了。”趙偉替他打抱不平。\r

  “都怪孫經理，最近花式催工，急著投胎麽？還有吳經理，一分鍾十個主意，搞得咱們疲於奔命，我的抗輻射全麵修護補水神奇麵膜都沒時間敷了！”一名程序員埋怨說。\r

  謝盈盈打趣道：\r

  “你還敷麵膜？一個糙漢子倒過得比女生還精致。”\r

  程嘉樹雙手一合，拍了兩下：\r

  “沒人反對的話，就這麽定了吧！咱們趕緊各做各的去！”\r

  “加班加班，大周末的繼續加班……”江明浩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r

  程嘉樹按下開機鍵，笑著說：\r

  “我要不是作業太多，就可以更早一些做完了。在我這兒，哪裏有周末和工作日的區別，你們還有下班的概念，我呢，有點時間就得做事，每天能睡六個小時都成了我的夢想。劉敬平曾經笑話我比喬布斯還忙……”\r

  “哎，程哥，你怎麽會比喬布斯還忙？”江明浩說，“他現在24小時都在睡覺了，你能和他比？”\r

  周圍的程序員們大笑不止。\r

  “喂，尊重一下逝者好不？”一個低沉的聲音插進來，“別拿他開玩笑。”\r

  江明浩扭頭，見說話的人是劉敬平，詫異地問：\r

  “你沒離開北京嗎？怎麽，喬布斯是你的偶像啊？”\r

  “我才不會拿本行業的大佬當偶像，”趙偉說，“那樣會時時刻刻有一種我在工作的感覺。”\r

  “其實我也覺得，把喬布斯看成偶像有點土，”謝盈盈接話道，“還不如追某個明星，或者網紅……”\r

  “土？”劉敬平滿不在乎地說，“哪裏顯得土了？程嘉樹的偶像還是錢學森呢！”\r

  “哇，程哥，你牛！古董級別的偶像……”江明浩笑著拍他的後背。\r

  “劉敬平，閉嘴。”程嘉樹截住他將欲衝出口的話，“你怎麽來了？”\r

  “咱們的項目進行到了關鍵的時刻，我哪能不來呢？”劉敬平一揮手，然後心痛地說，“小程程，以後你心裏想什麽，能不能告訴我一聲？前幾天你說讓我放心，你就是這麽讓我放心的？——讓我無憂無慮地出去浪，你一個人苦逼地加班？”\r

  “沒有啦，”程嘉樹寬慰他，“我重新安排了一下，調整了結構，保證效率最優，出力最少，免得浪費了時間又累個半死……老魏已經答應了，大夥也都沒意見，孫經理嘛，我懶得跟他扯皮，反正說也說不明白，等產品上線了，不出問題就行唄。”\r

  “老弟，你真幸運，想走就走，還有程哥幫你撐著。”江明浩羨慕地感歎。\r

  劉敬平眼睛紅紅地直視著程嘉樹。\r

  “你別哭！”程嘉樹笨拙地炫耀道，“你看，我有沒有當CTO的潛質？”\r

  劉敬平一下子抱住他，哽咽著：\r

  “我不走了，我不去旅行了，加班怎麽能不帶我？”\r

  “活兒都分配完了，沒你的事啦，”程嘉樹說，“你和艾樂康約定好了，不能總變卦，否則他該不高興了。”\r

  “他知道我忙，也非常理解，”劉敬平注意著他的表情，“是他勸我取消出行計劃的。他可不像你，又悶騷又死倔……”\r

  程嘉樹苦澀地一笑。\r

  “既然你不給我分配任務，那我和你結對，一起幹你的那份活兒。”劉敬平把他拉到電腦跟前。\r

  “咱倆目前要做完這一部分，”程嘉樹在屏幕上比劃著，沒得到身邊人的回應，就拽了正發愣的劉敬平一把，“你怎麽走神了？”\r

  “我，我在想，”劉敬平說，“你幹嗎這樣慣著我？”\r

  “反正很快就結束了。”程嘉樹的語氣很平靜。\r

  “我不和艾樂康出去玩了，你是不是就能留在我身邊？”\r

  “關他什麽事？無論你去不去玩，我都會準時離開你，不再給你機會走進我的生活。”\r

  “程嘉樹，”劉敬平一字一句地說，“你太絕情了。”?“拜托，是你先絕情的。”程嘉樹想了想，“你會不會認錯人了？我覺得艾樂康才是你說的天使，你們才是知音知己。我在你的生命裏，不過就是個跑龍套的，等項目完成了，我就該領盒飯了。”\r

  劉敬平“刷”地站起來，眼神如刀鋒般淩厲：\r

  “就算是上天寫好的劇本，我也要自己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