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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2:寧靜的海灣之篇

  1.

  和熙的陽光穿過白雲降落到地上,伴隨著海風橫貫過整條喧鬧的街道。一個年輕的身影矯健地穿梭在人群中。他不時和街邊的店主揮手打招呼。人們也都對他回以友善的笑容。

  「陌瀚,待會兒到我那兒吃飯吧!我今早兒留了條漂亮的三文魚,給陌醫生帶回去,我們家那個小鬼也吵著想見你了。」魚店的柴叔從櫃檯前探出半個身子叫住陌瀚。

  「好啊,柴叔!我把這份葯送到了就去,幫我向柴嬸問好!」陌瀚停頓了一會兒轉身揮手,說完又風風火火地跑走了。

  在柴叔看著陌瀚揮手的背影遠去后,正在選魚的老人開了口。

  「嘿,我說老柴。你怎麼老給人家陌醫生送東西?你是不是有什麼不良想法啊?」

  柴叔轉臉就對男人啐了一口。

  「呸!你個老東西盡胡說八道。人家陌醫生救了我老婆的命,我送兩條魚怎麼了。」

  「不是,人家陌醫生來這兩年救了多少人?沒見過像你這麼殷勤的。」

  「你買不買?再說閑話我不給你打折了。」

  「別別別,再加上這兩條,算我便宜點。」

  「為老不尊,倒是精明得很。」

  陌黎沒有聽見他走後的談話,他一路敏捷地穿過人群,拐過小巷間向下的樓梯跑出了街道。站在樓梯間的平台上望出去整個小鎮的風景一覽無餘。

  井然有序的建築環繞著海灣,在高處看來,在陽光照耀下一排排紅色的屋頂就像是細小的紅色寶石,三三兩兩的點綴在海灣美人的眉梢上,而海灣中波光粼粼的大海就像是她那漂亮的水藍色眼睛。

  在碼頭歸來出海的漁船絡繹不絕,漁夫們把滿載魚蝦的水箱抬到岸上。陌瀚熟悉那些港口,雖然他不是漁家的孩子,但他也多次和鄰居一起出海捕魚,這裡漁汛豐富,從鯛魚到龍蝦再到少見的鮁魚這裡都大量出產,可以說是天然的漁港。

  「呀吼~~~~!」陌瀚對著廣闊的大海大喊,呼喊聲隨著海風與海鳥的鳴叫一同傳到遠方。

  陌黎笑著深吸一口氣,轉過平台沿著山坡的樓梯向上爬升,遠離了集市的喧囂進入了一片高檔的住宅區。

  他憑藉著記憶中的路線一路尋找,卻感覺始終在原地打轉,拿出懷錶一看才發現他已經轉了半個小時。然後他想起了伊萊沙的在他出門前對他的囑託。

  「如果找不到地址的話呢,就把便簽打開。他們家驅人的結界布置得還是蠻複雜的,如果被問了什麼,就說是我讓你去的,不要說謊也不要說多餘的話。」伊萊沙這麼說著的時候,把一張便簽摺疊塞進了他上衣的口袋。

  陌瀚從口袋裡抽出便簽,但是上面既沒有寫地址也沒有畫地圖,只有一個紅色的箭頭直指前方。陌瀚猛地抬頭,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目標的大宅前。

  「不管經歷幾次都感覺不可思議。」陌瀚感嘆。

  「名字?」

  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陌瀚猛地回頭,才發現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位老人。

  那是一位削瘦高挑的老人,銀白色的頭髮整齊地后梳,烏黑的雙眼如鷹般銳利,身上穿著一襲黑色的外衣,脊樑筆挺,但他似乎腿腳並不靈便,手中拿著一根手杖。這位老人與平常見到的那些年邁溫和,感覺像是蓬鬆的棉被一樣的老爺爺不同,他身上的氣氛如嚴冬般肅殺,每一處線條都透露出鋒利感,像是一柄久經沙場,千錘百鍊的古刀。

  「名字?」老人以毫無情感的聲音,冷冷的重複了一遍。那聲音不容置疑,像是被用刀尖抵住眉心,任何不從與忤逆都會導致當場喪命。

  雖然陌瀚之前也來過兩次,但是老人還是像是根本不認識他一樣向他發問。

  陌瀚咽了口唾沫,按照母親的要求給出回答。

  「我叫陌瀚。我母親陌黎讓我來給威爾奈特爺爺送葯。」

  老人俯身盯著陌瀚,他把自己修長削瘦的身材躬到一半的樣子像是乾枯猙獰的樹榦,骨節分明的手指就像是枯朽尖銳的樹枝,他輕輕抬起陌瀚的下巴盯著看了幾秒鐘后,才緩緩起身打開大門。

  「你可以進去了。」老人扶著手杖讓路,側立在一旁。

  陌瀚鬆了口氣,快步走向大門。

  「之前老爺的身體情況很糟糕。」

  就在陌瀚經過老人身邊時,老人突然開了口,這讓他嚇了一跳直接立在原地。

  「不過在用了你母親開的葯之後,有了明顯的好轉,謝謝。」

  一瞬間陌瀚感覺老人像是對他露出了微笑,但是立馬又感覺那是錯覺,老人的臉龐依舊堅硬,連每一根皺紋都拉出鋒利的線條。

  對此,陌瀚倒是寬心大方地露出了笑容。

  「很高興母親的葯起效了。」陌瀚說。

  老人停頓了一下,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致意。

  陌瀚同樣點頭致意,接著繼續穿過大門前往宅邸。

  不得不說這間宅邸簡直大得誇張,雖然從大門就可以直接看見兩側花園間的道路直通中央的主宅,但實際上當自己踏上這條道路時明顯感覺它到比看上去要長得多,兩側種植的橡樹始終並排而列,令人沒法簡單的估算距離。就陌瀚的感覺而言,這間宅邸簡直大得像是中世紀的莊園。

  在到達主宅之後,倒是再沒有像是大門前的老人那樣獨特的人,七八個傭人忙忙碌碌地四處進出打掃,令這間主宅不像是外表那樣充滿電影中維多利亞時代般的年代感,而是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在陌瀚說明來意之後,一個傭人嚴謹地躬身行禮,接著很快便把陌瀚領上了螺旋的扶梯,在三樓找到了這間屋子主人所在的書房。

  但還沒有進門,如同老式手風琴般起浮悠揚的聲音便從門內傳來。

  「讓我看看是誰來了?是誰掉進我這老傢伙的巢穴了?好孩子可以得到餅乾,而壞孩子就要被吃掉咯~」躺在躺椅上的老人半睜著一隻眼睛看向門前的來賓。

  「我可不是能被一兩塊餅乾打發走的小孩子哦,威爾奈特爺爺。」

  「哈哈哈,陌瀚!過來,過來,讓爺爺抱一抱。」

  「您可別想像兩年前那樣把我抱起來啊,我可是長高了不少。」陌瀚笑著上前親切地擁抱。

  「看出來了,看出來了。」老人笑起來,笑得直咳嗽,陌瀚急忙輕拍老人的胸口。

  「有段時間沒見了啊,我雖然總是去拜訪你母親,但你卻不怎麼來找我呢。上次我們出海釣魚,還是去年來著。」

  威爾奈特眯起眼睛挑一邊的眉毛,他蒼白的臉頰因為喜悅而紅潤起來。這個老人看起來瘦弱不堪彷彿風一吹就倒,手指也乾枯得像是木柴,但是陌瀚知道,就在一年前這個老人還健壯得能單手把皮筏艇拉上岸來。

  「您現在就好好靜養,出海釣魚等您身體好了,陪您去多少次都行!您現在身體如何了?」陌瀚說。

  「好上不少了,但是誰又能說得准呢?我這又不是病,算是陳年舊傷了。想要清除掉那是痴心妄想。不過沒關係,我活得夠久了,雖然不及你母親,但也比你想象中的還要久得多。對於死亡我沒什麼好怕的,等到那個拿鐮刀的傢伙來找我的時候,我還能拉著他陪我喝一杯。」

  「我母親囑咐您要忌口哦。禁酒了。」陌瀚把威爾奈特伸手想去夠的酒瓶拿在手裡。

  「不要這樣,這傷一時半會兒要不了我的命,但是要是斷了我的酒,現在就能要了我的命了。」威爾奈特含糊地砸吧嘴。

  「您能不能稍微愛惜一下自己的身體?嗜酒如命可不是什麼好事。」

  「我倒不是嗜酒如命,我是認真的。那酒里混了阿佐特(Azoth)沒有這酒我大概早就死了。」

  【注.阿佐特(Azoth):鍊金術中的萬靈藥,萬用溶劑,常與賢者之石並列而談。】

  「阿佐特?那是什麼?」陌瀚問。

  「你就簡單的當成那些鍊金術士們搞出的萬靈藥好了。」威爾奈特含糊地解釋。

  「要是真有那種好東西,您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好咧?」

  「因為我用的不過是半成品罷了,是在黑市上總能搞到點的東西。至於原漿——真正的完成品阿佐特,鬼知道在哪個老傢伙手裡當寶貝藏著掖著呢。獨眼鎮那些鍊金術士對此總是諱莫如深,就算是真的知道原漿的事情他們恐怕也不會說,畢竟這件事情關乎到他們的核心利益。要是真有人敢說出口,第二天他就該從家中神秘消失了。」

  「呵呵,您怎麼對人家行內的事情知道得這麼清楚?您不是鍊金術士吧。」陌瀚笑起來。

  「這我當然知道!」威爾奈特來了精神,顯得眉飛色舞,陌瀚知道他這又是要講當年的故事了。

  「畢竟我年輕時和你母親一起搶劫過阿佐特原漿嘛。」

  「還有過這種事情?」陌瀚有些感興趣。

  在這兩年的生活種,陌瀚知道了伊萊沙其實是個表面嚴謹優雅,實際上神經大條甚至有些脫線的母親,雖然學識淵博但私生活中卻總是大大咧咧的,睡迷糊了把拖鞋反過來穿的事情也時有發生,陌瀚有時候也在疑惑,當自己開始照顧她的日常起居之前,她到底是怎麼生活的?

  現在聽威爾奈特講起的軼事,倒確實是很有母親的風格。

  「是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時你母親似乎是為了研究,而我只是純粹覺得有趣。在當時很多年輕人都和我一樣,想干一件大事來證明自己,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所以當你母親來找我的時候,我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而且我敢肯定,你去問當時和我一樣的年輕人,面對你母親的邀請時會有什麼反應,他們都會不假思索地和我做出同樣的回答,不僅因為我們自己的意願,更是因為——沒人能拒絕你母親。於是我們聯手和『議會』展開了爭奪,把一大堆人卷了進來,鬧得天翻地覆!不過真可惜啊,我們只差一點兒就得手了。」

  「發生了什麼?」陌瀚饒有興趣地追問。

  「哈!一個混蛋在最後的最後闖入了戰局,把原漿連同整個倉庫一起搶走了!不過雖然失敗了,但我還是因此名聲大噪,獲得了當時『議會』高層的認可。至於你母親的想法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再次見到她時已經是三十年之後了。」

  「聽起來是個相當精彩的故事,不過我怎麼從沒聽母親提起過。」

  「關於她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像她那樣了不起的人,肯定有一大堆奇聞異事,『議會』都因為她淵博知識而數十次邀請她加入,可她都拒絕了。關於這些事情你該好好問問她的。」

  「我會的,現在……嗯?」

  突然陌瀚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回過頭才發現是一個十二歲前後的男孩兒。他五官精緻,漂亮得像是女生。他盯著陌瀚看了一小會兒,在陌瀚回頭之後他轉身離開了。不知怎麼的,看著這個男孩陌瀚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那孩子是?」

  「是老友的孩子。他父親意外去世了,只剩了他和他姐姐兩個人孤苦無依,我就收養他們了。」威爾奈特低聲說,他的聲音里透露出疲憊。實際上,他最近的身體狀況連保持清醒的時間都不長了。

  「真是可憐。雖然還想多陪您說會兒話,但您看起來相當乏了,我就不打擾您靜養了。」陌瀚把葯放在桌上,「葯要記得準時吃哦。」

  「嗯?被你看出來啦?你母親的葯很有效,但就是容易發困啊……話說你進來時,穆萊特有為難你嗎?自從我病倒之後他就一直有些神經過敏。生怕有仇家來找我報復,我也告訴過他不用那麼緊張的,要是他為難你別太往心裡去。他只是擔心我而已。」

  「不會,不會。我覺得穆萊特爺爺是一位很誠懇的人。」陌瀚笑著說。

  「那就好。對了,還有一件事情。今天是多少日了?」

  「七月十四日。怎麼了?」

  「……明天晚上不要外出。特別是黃昏的時候。」威爾奈特沉吟,半闔的眼瞼下目光深邃。

  「為什麼?」

  老人靠回椅子上,雙眼緊閉,話語幽幽彷彿夢囈。

  「遵循古老的契約,生於久遠過去的一族將會回到地上,凡人——不該靠近。」

  2.

  從柴叔家裡出來的陌瀚身上不僅是拿著之前說好的三文魚,他身上大包小包提著的東西大多是吃的,這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隻搬空了糧倉的大老鼠。其中包括了兩條煙熏火腿,四條黑鯛魚和五罐自製的甜菜醬,甚至還有一袋山西的小米。

  該說是淳樸還是習俗呢,這種小地方的人總喜歡把做多又不易儲藏的食物分出去送給親朋好友,伊萊沙在作為醫術高明的草藥醫生在鎮子里很受歡迎,陌瀚也不是第一次收到鎮民們送的禮物了。

  陌瀚抱著東西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流往來不息,常年受到海風吹襲的漁夫們面色堅毅,但隨著魚汛的到來也洋溢著笑容。

  多美好的地方啊!

  沒有一成不變的白色牆壁,沒有一張張蒼白顯得病態的面孔,不用殺人,也不用擔心自己何時會死。對陌瀚來說——這簡直像是做夢一樣。

  已經三年了。

  距離他從蒼白的地獄中,掙扎著逃到這充滿陽光的人間已經三年了。

  最初的一年間,伊萊沙帶著他在世界各地旅行。那時他對這個陌生又美麗的世界,感到既新奇又憧憬。懷抱著對整個世界的好奇心,他見識過了世界上最高的山峰,遊覽過世界上最宏偉的瀑布,行至過世界上最深幽的峽谷,還穿越過世界上最荒蕪的沙漠。絢麗的大千世界繽彩紛呈,帶給他衝擊不斷地改變他的世界觀,他理解了人類為何在本能中有著對廣大世界自由的嚮往,那是對探索廣闊世界未知的渴望。

  在這個過程中,伊萊沙像是教育幼兒的母親那樣教給他這個世界的常識。

  同時他也知道了,所謂的魔法並非只是在歌謠傳說中所存在的妄語。那些神秘自古便存在著,在人類誕生之前便存在著,現在也依然存在著,即使是在人類消亡之後,它們也依舊會存在著。

  當陌瀚請求伊萊沙教他魔法時,伊萊沙安撫並教導他必須對神秘報以敬畏之心,若是偏離道路,必將自食惡果。同時伊萊沙又補充到,魔法師本身就是偏離常軌之人,在過去褻瀆與僭越曾一度成為常態,或許時至今日有些人仍未放棄那些想法,從而踏上了被邪穢指引的道路。但那絕不是正途,一時獲得的強大力量會令人沉醉其中難以自拔,但那不過是邪穢為引你上鉤所拋下的誘餌,一旦上鉤隱秘的釣線便會收緊令你落入它們的掌心。

  在歷時長久的旅途后,他們最終將這個小鎮定為了旅途的終點。

  現在他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個小鎮,在這裡歡笑,在這裡悲傷,還認識了許多很好的人,結識了許多朋友——簡直像是做夢一樣。

  陌瀚抬頭仰望著蔚藍的天空,微風吹過棕櫚輕輕搖晃。

  11號,51號——不用擔心,我過得很好。陌瀚在心中默默說道。

  接著他拿著東西繞過攀登向上的主道,轉而走向當地人常走的小巷,一路向下。然後離熱鬧的主街道越來越遠。接著他走過靠近海邊的小道,繞過兩片礁石,這時街道上吵嚷的人聲彷彿被海浪與礁石隔絕到了另一個世界。他走上一座通向小島的石橋,島上迎著石橋的方向建著一所屋子,那就是他的家。

  陌瀚打開了房門,卻意外的發現家中來了客人。年老的男人和伊萊沙對坐在桌前,桌上擺放著兩杯熱茶。陽光從窗邊透進房間,細小的塵埃在空氣中閃閃發光。

  他剛要開口說話,突然被一隻手給攔住了。

  陌瀚回頭,驚訝地發現那是另外一個伊萊沙。

  橘紅色的長發與眼角的淚痣,和現在坐在窗邊的那個一模一樣。如果非要說區別的話,坐在窗邊的那個人雙眼,比起身邊這個和以往印象中相同柔和的雙眼來說,眼中更像是燃燒著烈火——燃燒著令人想要遠離的,焚滅一切的烈火。

  「難得舊友來訪,不要擺出一幅如臨大敵的樣子嘛。都為我沏茶了,就不能把那雙眼睛也收斂一下?」年老的男人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不受歡迎,輕嘆了一口氣,舉起茶杯。

  年老的男人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況,像是完全看不見兩人一樣。雙眼柔和的伊萊沙也示意陌瀚不要發出聲音,兩人就這樣默默的站在房間的一角,注視窗邊的兩人談話。

  「我可不記得我什麼時候取消了對魔法界訪客的禁令了。我說過,不論來多少次,來的是誰,我什麼都不會接受。我不想和你們扯上關係,難道我的意思表述得還不夠明確?還是說這是你們特有的方式,煩到對方同意為止?」窗邊的伊萊沙面無表情的表達出拒絕。

  「明明我今天是以私人的身份來的……」年老的男人一邊喝茶,一邊小聲嘟囔。

  「所以我才沒有立刻把你趕出去。如果我發現你帶了隨從或者什麼契約書,我會讓你連這間小屋都找不到。」伊萊沙冷冷地看著男人。

  「不要在我什麼都還沒說之前就一口回絕嘛,我是有著合適的理由才來找你的,你就不能聽一聽?」

  「合適的理由?」伊萊沙對這套說辭嗤之以鼻,「又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了不起借口?說到底你們無非是在窺覷我的知識與成果。我並非不願分享,真正不願分享的是你們。你們一邊進行著壟斷資源,一邊又籍由各種借口要我分享出我的成果,厚顏無恥也該有個限度。」

  「那是他們的想法,不是我的本意。你是還在為了當年獨眼鎮的事情而記恨我?如果是的話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想方設法地把阿佐特弄出來給你,就算是『議會』那些混蛋出面阻止也一樣,我將以此來表示我對你的歉意。」

  「然後你們就可以歡天喜地的拿到我的成果,更換一種新的壟斷方式是嗎?」窗邊的伊萊沙舉起茶杯,不為所動。

  「你為什麼不願意相信我呢?我真的不是他們派來的說客。我今天來找你是有別的原因。」年老的男人極力解釋自己的意圖正當,絕沒有什麼不良的想法。

  窗邊的伊萊沙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她知道今天如果不讓男人說完,他就總會懷抱著她可能會答應的幻想,不會善罷甘休。

  「把你的正當理由說說看吧。」

  「我想聘請你成為白堡的講師。」

  伊萊沙拿著茶杯的手明顯停頓了一下。

  「你認真的?」

  「當然!」年老的男人看見伊萊沙表現出如他所料的反應,露出笑容,「我想請你來教授符文學。你也知道,這方面相關留存的資料實在太少,技術更是幾近失傳。你是一位真正的符文大師,相信你也不希望讓這門技術絕跡吧。我有整個魔法界最優秀的學生供你教授,一定有能讓你滿意的學生。這個概率比你自己找要高很多,考慮一下吧。」年老的男人循循善誘。

  他確實找對了方向,作為一個博物學家也是一個符文學家,伊萊沙一直以來不希望這門技術就此絕跡。她當然知道不管是不是男人的本意,所謂的聘請肯定會成為他們攻勢的第一步,他們總會慢慢從她手中拿到他們想要的,但為了符文學能夠傳承,她願意付出一些代價把部分成果交給他們。只不過,這一切假設成立的前提是在三年前。

  「我拒絕。」

  伊萊沙毫不遲疑地給出了她的回答。

  「為什麼?」年老的男人瞪大了眼睛,為他的底牌失效而感到詫異。

  「因為我不想為此付出我的成果,你給出的條件不值得我這麼做,就這麼簡單。」

  伊萊沙沒有說謊,只不過沒有說出全部理由。這三年間陌瀚對於符文學的學習頗有成果,甚至可以說是有了不起的天賦,現在的他至少比那些自稱符文工匠的二流學者要了解得多。她相信陌瀚能繼承併發揚出去,所以伊萊沙並不擔心技術絕跡的問題。

  被完全拒絕的男人還想說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最後只是苦笑一聲,搖搖頭,從座位上起身。作為老友他很清楚伊萊沙的性格,如果連她最關心的問題都無法打動她,那麼即使往天枰上加再多的籌碼,對她而言都毫無意義。

  「要走了?」

  「是啊,如你所願,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那邊的事情我也會想辦法處理,讓他們別來煩你的。不過我還會在這個小鎮逗留一段時間,去拜訪一下另一個老友。如果你改變了注意就來這個旅館來找我。」

  伊萊沙沒有看放在桌上的卡片,而是舉起茶杯抿了一口。

  「如果你看見穆萊特最好小心一點,他對當年的事情態度可不像我對你這麼友好。」

  「『穆萊特』真是熟悉的名字啊,當年他被安排的稱號是『黑骨』來著?太久了……記不太清了。雖說稱號往往反映的是一個魔法師的本質,但是比起他的稱號,我印象更深刻的是他的劍啊,既孤絕又驕傲,像是遊離在霧繞群山中的劍俠,光是站在那裡就能令妖魔退散。不過嘛,與你相比起來,他就顯得不值一提了。『焚滅之眼』的伊萊沙,光是聽見就令人膽寒名字,在過去幾十年議會的壓力之下,這是個光聽見就能讓我感到頭疼的名字。哦,對了,你現在是叫陌黎來著?」

  「頭痛這一點倒是彼此彼此吧,米蘭德——『雷鑄之城』。」

  被叫到這個稱號時,年老的男人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閃光,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走向了大門,轉面朝向房間的另一側——兩人一直藏身站立的方向。

  「再見了——畢竟我也老了,也不想再頂著那個名號的壓力了。不過還是提醒你一句,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在變化,最近魔法界不太安定,說不定下一次來找你的就不是說客而是刺客了。對了,你的術式也該改變一下了,一直裝作沒看見你還挺辛苦的。」

  說完年老的男人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轉身推開房門離開。

  房間又重新恢復平靜。

  桌邊的伊萊沙如同被風吹拂的沙礫般緩緩逝去,化為閃閃發光的微粒消失在空氣中。

  陌瀚看見伊萊沙的嘴角在輕微地抽搐。

  「那個,老媽你的笑容很僵硬啊。」

  伊萊沙依舊保持著能令人感到害怕的笑容:「真是一段時間沒見了本事見長啊,那個混蛋竟然敢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陌瀚,我一直傻站在一邊唱獨角戲的樣子很可笑嗎?」

  「沒有沒有沒有!我覺得那位先生也沒有嘲笑的意思,該說是尊重呢還是……」察覺到情況不妙的陌瀚閃爍其辭。

  「停止。」

  陌瀚的聲音立刻被卡住了,任何一個音節都無法再從他口中發出。

  「今天我再教你一件事吧,」伊萊沙滿面笑容地把陌瀚的臉頰擠扁,「女性是很纖細的,當女性的自尊心受到打擊的時候呢,最不想聽到的就是幫打擊她的人說話的聲音,理解了嗎?」

  被捧住臉頰也不能說話的陌瀚只能獃獃點點頭,他的求生本能在告訴他如果他在這裡表現出任何反抗,都會導致某些很可怕的後果。

  「嗯!很好!」伊萊沙滿意地點頭,「既然理解了就好辦了,那就在我心情變好之前都不許說話嘍。」

  說完伊萊沙就把一臉懵逼的陌瀚扔在原地,自顧自咬著嘴唇回房間去了。

  只有陌瀚還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所以,他這算是被魔法師風格的家暴了嗎?

  3.

  陌瀚聽見了哀嚎聲,那麼凄厲,那麼絕望,像是有數以千計的指甲在刮擦他的耳膜。四周都是一成不變的白色牆壁,亮得刺眼的日光燈光反射在白色的牆壁上,刺得人眼發痛。

  他知道這裡,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這裡,這裡是他的地獄,他的原罪,也是他的起源。在那場吞沒一切的大火之後,他在無數個夜晚中都會回到這裡,他希望自己能夠遺忘自己所犯下的罪惡,但這個夢境始終如影隨形。

  他熟練地繞過繁雜的岔路,找到了那哀嚎聲的來源——在無數個夜晚中他已經找到了無數次。

  在蒼白四周中,凋落了一朵不那麼蒼白的百合花。那是個正值花季的少女,她五官精緻身材嬌小,在陌生的環境中她美麗的臉龐上寫滿了驚恐。

  那也是她臉上最後留下的表情。

  她像只折翼的小鳥般無力地倒在地上,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胸口的起伏越來越輕微。隨著每一次呼吸,更多的鮮血都從她白皙的脖子和纖細的腰腹中湧出,把她散落的素白連衣裙染成紅色。

  她想捂住脖子上的傷口,但是大量的失血已經讓她連這樣去做的力氣都沒有了。

  陌瀚走到她身邊,悲戚地看著她死去。他什麼也做不了。

  這個女孩在當初找到他時,她像頭受驚的小鹿。突然看見了年齡相近的少年讓她感到了一瞬間的驚喜和安心,但這份驚喜與安心立刻轉化為了驚恐。因為他毫不猶豫地迅速割斷了她的脖子,並扶住她的肩膀,像擁抱一樣把刀刃送進了她的小腹,他奪走了她的生命。然後把她遺棄在一旁,就像他日復一日所重複的那樣。

  我都做了些什麼?

  陌瀚看著倒在地上的女孩,發自內心地對過去的自己感到憎惡。

  他是什麼時候起,開始對奪走他人的生命不再感到麻木的呢?或許是從11號告訴他生命的珍貴那天,或許是在那個大火吞沒一切的夜晚,又或是他第一次看見太陽的那一刻。他的生命越是溫暖,就越是對過去自己所犯下的惡行無法原諒,當初幾乎把11號壓垮的罪惡感終於找上了他,在他失去了名為「生存」的借口與名為「友情」的庇護之後,他的罪孽終於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蹲下身,為女孩合上了雙眼,但是女孩的雙手卻突然抓住了他!

  「為什麼!」

  陌瀚驚在原地。

  女孩發出凄厲地吶喊。她美好的肉體在轉瞬之間腐朽,她的皮膚乾癟枯朽,變暗發黑,空洞漆黑的眼眶中流出血淚,骯髒的蛆蟲在她眼窩深處爬來爬去!

  陌瀚想要掙脫,但是女孩的雙手如同鎖銬般死死攥住他的手腕。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能活下去,而我一定要死!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要殺我!!!」女孩發出厲聲尖叫,宛若厲鬼!

  陌瀚感覺自己被攥住了腳踝,男人拖行著自己殘破的身體在身後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他的眼中留有陌瀚刺穿的空洞,腐朽的毒蟲從空洞中爬進爬出。

  「為什麼要殺我們!」男人的喉中發出嘶啞的咆哮

  越來越多的聲響從四面八方響起,從轉角處,從牆壁中,從雙腳下,甚至從陌瀚的身體里!亡者們呼喊著,哀嚎著,從四面八方湧出,像是從地獄中返回復仇的的大軍,大聲質問著殺害他們的兇手!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么——!」

  陌瀚驚駭地掙扎,但亡者們抓住陌瀚的四肢把他摁倒在地。

  整個世界都在融化,蒼白的光景與鮮血還有漆黑的亡者們混雜在一起,一切都變得曖昧不清。他感到自己在下沉,冰冷粘稠的液體在浸沒他的身體,湧入他的喉嚨,他無法掙扎,無法呼吸,只能越陷越深。亡者們也在同他一起下沉,他們呼喊著,哀嚎著,凄厲地尖叫著要兇手付出代價!

  陌瀚沒法說話,冰冷粘稠的液體侵入了他的咽喉與鼻腔,他只能在心中發出絕望的咆哮。

  「——不!」

  隨後他便猛然驚醒了。

  他驚魂未定地從床上坐起,汗水浸濕了床單。

  他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氣,希望能讓自己狂跳的心臟冷卻下來。他仰望窗外,漫天的繁星一如既往,甚至給人一種觸手可及的錯覺。他翻身下床,隨著輕微的海浪拍打聲,他逐漸冷靜下來。

  他慢慢走出房間爬上天台,卻發現另一個人也坐在那裡。

  陌瀚走過去,靠著她盤腿坐下。

  「又是噩夢?」伊萊沙面向大海幽幽地從口中吐出煙霧。聲音沉靜,透著種令人安心的魔力。

  「嗯。就算是銘刻了悼文也依舊時常會夢見。看來我並沒有得到原諒。」陌瀚拉開襯衫的領口,淺黑的符文鐫刻在他的胸前與肩膀,一直蔓延到手臂上。

  「喝一口。」伊萊沙把一個擰開瓶蓋的玻璃瓶遞給陌瀚,裡面晃動著晶瑩地琥珀色液體,濃烈的酒精刺激著鼻腔。

  「你以前從不讓我喝的。」

  「偶爾一次有什麼關係。」伊萊沙側過頭,露出微笑。

  陌瀚接過瓶子猛地給自己灌了一大口,辛辣地液體流過他的咽喉,嗆得他直咳嗽。

  「哈哈哈,笨兒子。叫你喝一口,又沒叫你灌進去。」伊萊沙輕笑拍著陌瀚的後背,把他摟到自己身邊。

  「你知道醉酒之後能通神的說法嗎?」伊萊沙把手中的煙蒂掐掉,然後慢悠悠地重新點燃一根煙。煙灰缸裡面還裝著七八根同樣的煙蒂,看得出來她在陌瀚上來之前已經獨自坐了很久。

  「咳咳……知道。為什麼說這個?」陌瀚還沒有從被烈酒的後勁中緩過來。

  「別急,慢慢聽我說嘛。說是通神呢,其實大多數也只是看見過去的先祖,和逝去的死者。但是你覺得他們真的看到了嗎?」伊萊沙側臉看著陌瀚,她的笑容帶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神秘感。

  「難道沒有嗎?」

  「沒有哦,如果是精靈們或許另當別論。但是靈魂啊,先祖的意識啊,人類見到這一類的東西可是從來都沒有哦。」

  「老媽你是魔法師吧,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感覺太奇怪了。」陌瀚笑出了聲。

  「準確來說是「大魔導」,雖然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不過別忘記你老媽還是相當厲害的。正因為我具有大多數人都沒有的知識我才會這麼說啊,對生者的溝通方式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但是死者不同,靈魂是完全不可知的領域,見到死者的靈魂這只是生者的臆想——靈魂無法被確認,也無法被定性的,不要說交談了,根本連見都見不到。」

  「那,那些讓死者復活的魔法呢?」

  「都是騙人的。」伊萊沙夾著煙隨意地揮揮手,「啊,不過第七天之後蘇生的那一位大人另當別論,那不是魔法而是奇迹,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如果你是指死骸或是幽靈這一類東西,那隻能算是生命留下的『痕迹』,並不是真正的靈魂。大多數所謂的復活啊,不過是把這一類的『痕迹』塞進軀體里罷了,隨著時間的流逝,『痕迹』也會漸漸消失,最後迎來的——就是『崩壞』,在我看來這種是相當不負責任而且拙劣的手法。」

  「為什麼會這樣?我還以為魔法總是無所不能的。」

  「當然不是,我雖然主要教你的是符文相關的知識,可你也該察覺到了吧?魔法或是鍊金術都是通過『交換』來實現的,通過付出某種『代價』來得到想要的結果,反過來說,就是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付出對應的『代價』。憑空創造出物質,得出結果,那是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情。關於靈魂這一點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沒法回答『靈魂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無法形成認知,自然也沒辦法準備相應的代價,所以喚回靈魂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伊萊沙又熄滅了一支煙。

  「可是,那麼多先知都聲稱自己看到了……」

  「那只是他們聲稱而已,或許是為了保證自己的權威,或許是為了讓自己接近『神秘』;又或許只是他們想認為自己看見了,這種主觀的事情上無法做出有效的證明。只要通過主張自己能看見,並成功達到自己的目的,對他們來說能不能真的看見靈魂,一點兒也不重要。」

  「那這說明了什麼?」陌瀚撓撓頭,他還是沒有理解伊萊沙的意思。這讓伊萊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明明你的小腦袋瓜挺好使的,可總有些時候卻反應太慢啊。我的意思是——你夢魘中的那些死去的靈魂,他們只是你臆想出來的而已,不是真的亡者。教你在身上鐫刻上符文也是為了讓你安心,雖然也有保護效果,但是並不是針對靈魂的。真正的悼文並不是刻在你的身上,而是刻在你的心裡。」伊萊沙伸出兩根手指戳戳陌瀚的胸口。

  「並不是他們無法原諒你,而是你無法原諒你自己。」伊萊沙說。

  「是我無法原諒自己……」陌瀚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手臂上淺黑色符文。

  她是在安慰陌瀚,並期待陌瀚能夠自己克服自己心理的難關。正視自己的過去,承擔下過錯是成長所必經的一步,伊萊沙作為母親並不打算對此插手。

  「是啊。雖然我能幫你把記憶篡改,但這份記憶關乎你的『本源』——如果要給靈魂下一個定義,我的定義就是這個——篡改的行為會幹涉你的『本源』,你可能會變成另外的人,你希望變成這樣?」伊萊沙戲謔地說。

  「才不要。」

  「對吧,所以你要去接受它,痛苦與悔恨都會成為你的食糧,人就是這樣一步步成長的。要是真的能看見逝去的死者,那那些早早離去的人……也總該讓我看見一兩次吧。」伊萊沙仰望著星空,再次呼出裊裊輕煙。她的雙眼之中沉澱了太多的事情,在她漫長的生命中,無數人與她結伴而行,又一次次地先她離去。她已經習慣了這種離別,但是當想起過往的經歷,還是會無法避免的帶著些許悲傷。

  或許有一天,陌瀚也會先她一步離去。那時她也許會想起今夜他們所說的話,帶著微默的悲傷,如今夜一般在星空下飲一杯酒。

  陌瀚側首,看著伊萊沙的雙眼,若有所思。他想,也許有一天他也會釋然,像是母親那樣坦然面對過去。

  但這一切都只是也許,未來如同這廣闊無垠的星海般一望無際,無人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人們只能懷抱自己的期許踏向未來。

  「對了,老媽。我還有個問題。」

  「嗯?」

  「你和威爾奈特爺爺,還有今天來的那位老先生很早就認識吧,那到底是多早以前的事情?」

  伊萊沙挑了一下眉毛,隨即露出了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一拳打在陌瀚的額頭上。

  「我可沒教過你這樣旁敲側擊地問女士年齡哦!你這傻小子。」

  4.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米蘭德先生。真的……非常感謝您。」陌瀚站在旅館的房間門前,神色莊重地向年老的男人道謝,並且深深地鞠了一躬。

  陌瀚在米蘭德到訪的第二天憑藉米蘭德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這並不困難,可當陌瀚到訪時老人明顯是吃驚的。因為米蘭德並沒有期待伊萊沙會給他任何後續的回復。

  但陌瀚並不是為了傳遞母親的信息而來的,他是為了自己而來,他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老人或許知道過去有關那個設施的事情。三年來母親一直對當初那個設施的事情閉口不談,即使陌瀚問起,伊萊沙也只會搖搖頭告訴他那時的資料大都已經燒毀,她也不知道更多的事情。但陌瀚還是察覺到,在那個時候到達設施救下他的伊萊沙不可能對設施的事情一無所知,他的直覺告訴他應該從別的地方尋找突破口。

  陌瀚的直覺是正確的,那次摧毀設施的行動在魔法界鮮為人知,在「治安局」內整個行動的過程和事後記錄都如同被濃霧籠罩般隱去痕迹,實際參與行動到達現場的人員,也都出於某種原因自發地對那次行動閉口不談,如果有人想在事後去進行調查,恐怕什麼結果都不會得到。

  但米蘭德卻是極少數幾個並未直接參与行動而協助了調查的人,他雖然也不清楚事件的全貌,但是他知道當時自己協助調查時所獲得的部分資料,比如——那個設施的建立與「受污者」們有著密切的關聯。

  「受污者」是對接受了幽界的邪穢所賜予「污穢之血」群體的統稱,他們是傳說中吸血鬼的原型,自古就存在於世,但普遍認為受污者的數量爆髮式增長是在一百多年前,在魔法界擁有統治地位的「黑堡」即將覆滅前的時期,那時黑堡的魔法師們帶著整個魔法界三分之二的勢力一起墮入了邪穢的懷抱,他們都接受了「污穢之血」並大肆傳染,這直接導致了他們的滅亡。

  黑堡毀滅了,可受污者們卻並未隨著黑堡被一同埋葬,在百年之後的今天,受污者們仍然流竄於世,肆意散播他們的污穢之血,而且有些受污者已經很好的偽裝了起來,並憑藉他們漫長的生命積累下了龐大的財富,就像陌瀚所出生的設施那樣,為了未知目的而進行大量非人道實驗的地方,大部分都與受污者們有密切關聯。

  「這沒什麼。」米蘭德伸手扶起陌瀚。雖然這麼說著,但米蘭德的表情同樣非常嚴肅,甚至可以說是憂鬱。

  「說實話,我開始後悔告訴你這些事情了……沒想到你竟然是在那個設施里出生的。陌瀚,你母親不告訴你這些事情一定是有原因的,雖然我不清楚她的考慮——但既然是她,那就一定有充分的理由。我擅自告訴你這些,想必會讓她記恨我吧。但你可不要做什麼讓她傷心的事情啊。」米蘭德拍著陌瀚的肩膀語重心長。

  「她一定是不希望我被仇恨蒙蔽雙眼吧,我能理解她的想法,我不會令她傷心的……不論如何,我還是感謝您能告訴我這些。」陌瀚又鞠了一躬。

  「再向您確認一次,那個設施的創立者,現在依舊活著並且很可能還在魔法側的城市裡,沒錯吧。」

  米蘭德看著低頭的陌瀚,嘆了一口氣。

  「不會有錯。我在調查中發現他們使用的火漆上刻有『三首環蛇』的徽記——那是只有過去『黑堡』的核心成員才會使用的徽記,並且信是從魔法界送往外側的,如果當初他們因為某種原因而回到魔法界,就這兩年還沒有發生什麼大事的情況來看,他們的目的很可能還沒有達成,現在依舊留在魔法界。不過一想到這群瘋子中竟然還有人活在世上,就讓我感到作嘔。」米蘭德皺眉。

  「我母親教育我,萬事皆有報償。他們終會為他們所做的付出代價。」陌瀚說

  米蘭德看見陌瀚抬起的雙眼,心頭一震。那烏黑的瞳孔中像是靜默悶燃的火種,目光而兇狠宛如惡狼。雖然他們母子毫無血緣關係,但那像是要焚燒一切的眼神,讓米蘭德確確實實在陌瀚身上看見了他母親的影子。

  「陌瀚,你要不要來白堡上學?」米蘭德意識到了陌瀚身上的潛力。

  在陌瀚要離開時,他從上衣的內袋裡抽出一束用紅色細帶捆好的小紙卷,遞給陌瀚。

  「這是聯繫到白堡的捲軸,如果你想到白堡去就把它撕了,會有人告訴你怎麼做的。」米蘭德把紙卷遞給陌瀚。

  「……謝謝您。如果情況允許,我會考慮的。」陌瀚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收下紙卷。

  「那我就期待你的回復了。在弗拉梅爾走後,現在白堡真的很需要一位符文講師。」米蘭德伸出兩根手指,指著陌瀚衣領下的淺黑色符文。

  「如果這些是你自己刻的,那你可就是當之無愧的大師了。」米蘭德的讚美之心溢於言表。

  「您謬讚了。這隻不過是對母親手法的拙劣模仿而已。」陌瀚絲毫沒有因為受到稱讚而得意忘形。

  「我喜歡你這種態度,謙遜是美德,對我們這種偏離常軌的人來說更是如此。我很期待你的未來,再見了陌瀚。」

  「再見,米蘭德先生。」

  陌瀚離開旅館走到街道上,這時他才發現太陽已經快要落山。

  他和米蘭德的談話一直從下午持續到傍晚,事情的複雜程度遠超過他的預期。他稍微估計了一下時間,打算立刻回家——伊萊沙這個時間差不多也要從午睡中起床了。

  但在回家的路程中,他逐漸感覺到了強烈的違和感。

  平常人流熙攘,車流不息的街道此時空無一人。

  殘陽如血,地平線上的日輪逐漸沉入大海,殘餘的陽光把海面照得通紅像是涌動的鮮血。他聞到了強烈的魚腥味。長期在海邊居住的他早就習慣了這種味道,海水落潮時會在海灘上留下小魚小蟹或是腐爛的魚屍,這些東西就會帶來強烈的氣味,這是海濱住民再熟悉不過的。但是這次不一樣,這股魚腥味濃烈得前所未有,像是粘稠的液體般直接透過鼻腔直達肺部,即使是上漲的潮水也無法把這股濃烈的魚腥味驅散分毫。

  陌瀚望向大海,試圖找出濃烈氣味的來源,但完全是徒勞。

  一望無際的大海隨著日輪的沉落逐漸失去光彩。漆黑的海水看起來像是某種涌動的不詳泥沼,喚醒了人意識深處對未知的恐懼。上漲的海潮拍擊岸邊的礁石化為陣陣白沫,四周只剩下了單調的拍擊聲,連海鳥都不見了蹤影。

  ——怎麼回事,這股莫名的躁動感?

  陌瀚緊攥自己的心口,他的心臟在狂跳,他衣服下的符文正在發燙,像是囚徒剛被燙上的烙印。

  接著他聽見了低語聲。那些夾雜在風裡,細小雜亂如碎屑般幾乎要被人忽略的低語。那些聲音像是快要溺死的人在用灌滿水的聲帶發音,粘稠滑膩的語調令人不寒而慄。

  ——到底是什麼?

  陌瀚想起了威爾奈特給他的警告——「遵循古老的契約,生於久遠過去的一族將會回到地上,凡人——不該靠近。」

  可他沒辦法忽視引起躁動的原因——符文在發燙,刻在在他靈魂中的烙印在躁動不安——他必須弄清楚那是什麼。他沒有猶豫,無視了威爾奈特給他的忠告,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步步前進。

  但他走得並不快,因為發燙的符文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在他走下人行街道進入海灘,小心翼翼地翻過礁石和淺灘之後,滿月已經開始升起。夜風中傳來的瑣碎雜音也越來越清晰,變得就像是有人在他耳邊細聲低語。

  最終,陌瀚看見了「它們」或者稱呼為「他們」更為合適。他耗費了相當大的精力才控制住自己,讓自己不至於叫喊出來。

  「他們」在慘白月光的月光照耀下踏上沙灘,「他們」寬大帶蹼的腳掌前端延伸出類似人類的五指,和類似鷹類的鉤爪。「他們」暴露的皮膚呈現出一種異樣的黯淡藍色,上面覆蓋著細小滑膩的鱗片,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油膜表面般彩色的光點。「他們」的服飾同樣怪異無比,紡織的材料完全不是棉麻或者合成纖維而是有著如金屬般的質感。但是最令人感到恐懼的,還是他們的頭部——如魚類一般圓睜的碩大雙眼,卻空洞無物看不見任何焦點。暴突向前的門齒突破開裂的嘴唇,唾液順著他們尖利的牙齒向外流淌,散發著陣陣腥臭。

  陌瀚躲在礁石背後屏息,凝視這群半人半魚的怪物。他考慮就這樣悄悄地離開,威爾奈特的忠告是對的,「他們」是來自久遠過去的一族,是那些神話傳說中的人魚的原型。他們已經很久都與人類相安無事,母親也教導他要對這些神秘抱以敬畏,這時他不該去冒犯他們。但是人魚們身後跟著的東西讓他愣在了原地。

  那是兩個孩子——赤裸雙腳,穿著黃色和黑色的襯衫,男孩穿的黃色的襯衫上面畫著一個大大的「S」像是超人的標誌,而女孩則是樸素的淡黃色連衣裙。兩人都睡眼朦朧,搖搖晃晃地跟著人魚們一步步走向大海。

  ——他們在做什麼?

  陌瀚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直覺告訴他必須趕快離開,但另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他還不能走。

  人魚們帶著兩個孩子一步步走向大海,然後在潮水拍打在他們粗壯的腳踝時停頓了下來。他們似乎在交流,經過一串難以理解的「咕嚕」聲之後,為首的人魚點了點頭,他身旁一個高大的人魚便走到孩子們身前抽出了刀——他們所有人都帶著武器,從類似漁叉的長柄尖刀,到佩戴在腰間的細長窄刀,這讓他們看起來像是某個古國的士兵。

  高大的人魚先是雙手把刀高舉過頭頂,對著月亮跪下。除了為首的人魚之外,其他跟隨的人魚也紛紛跟他做出同樣的動作,低下頭,將武器對著滿月舉過頭頂。接著高大的魚人開始大聲地發出奇特又難聽的嗓音,抑揚頓挫,帶有某種旋律像是禱詞。

  等待念誦結束,高大的人魚站起身。舉起長刀靠近男孩的脖子。

  陌瀚的太陽穴在狂跳,鼓動暴跳的心臟像發了瘋一樣把血液輸送出去,腎上腺素飆升,呼吸的深長前所未有!

  他已經分不清快速上升的體溫是因為皮膚上的符文,還是上涌的血氣。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能跑起來快到這種程度,從礁石背後衝到高大的人魚面前,幾十米的距離不過是眨眼之間。

  「——給我住手!」

  隨著一聲怒吼,陌瀚飛快的一腳踢在刀刃上,在刀刃觸碰到男孩纖細的脖子前,一腳踢飛了高大人魚手中的長刀。緊接著一記兇狠地右勾拳猛打在高大人魚突出的堅硬下顎骨上,把他打倒在地!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導致其他還低頭跪在地上的人魚沒能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直到他們的祭司手中的長刀落地,他們才驚詫地抬頭望著突然闖入祭祀的闖入者。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陌瀚迅速抱起兩個孩子把他們藏在自己身後。他一手抓住額頭,一手保護著孩子,他彷彿又聽見了那個少女的聲音。嘲笑他一個殺人者居然在孩童面前擺出一副保護者的樣子。

  但是沒有時間供他迷惘,被襲擊的人魚們做出了反應,紛紛起身舉起武器向他靠近。一眼望去,他們的人數有數十個,其中的兩個異常高大——就是為首的人魚與他們的祭司。為了不誤傷孩子,陌瀚壓低身體沖向最先接近的人魚。

  ——想起來,快想起來!想起來11號是怎麼做的!

  長刀落下,尖銳的破空聲擦過陌瀚的前額,他反射性地做出一個側身動作,湛青的刀光貼著他的面頰劃過,死亡與他近在咫尺。

  陌瀚咬緊牙關,從上方扣住人魚握刀劈下的腕骨,然後提膝折斷人魚的手臂,把長刀從人魚手中奪過,反手一劍刺穿人魚的心臟,把他踢倒,從刀口中抽出長刀。

  其他人魚發出暴怒的嘶吼聲,揮舞著武器沖向陌瀚,那低沉的吼聲像是毒蛇吐信般嘶啞難聽!陌瀚同樣回以怒吼,雙手握刀,金戈作響!

  雙方的長刀都被對方迎面格擋,但陌瀚立刻用極快的速度偏斜刀身讓對方的長刀失力滑落,劍光一閃,碩大的魚類頭顱高飛而起,鮮血沿著脖頸中的斷面噴涌而出,在半空中綻放出一道鮮血繪製的印花!

  接著他繼續向前,在下一個對手橫刀格擋之前一刀劈開對手的顱骨,長滿鱗片的軀體應聲而倒,但堅硬的顱骨卡住了刀身令他的動作放慢了一瞬間。

  陌瀚快速而果斷地砍殺沒能嚇倒人魚們,他們抓住機會尖利的槍尖緊隨而至,刺入陌瀚的側腹。陌瀚悶哼一聲,忍著劇痛斬斷槍身,用折斷的槍身刺入對方的眼眶!

  陌瀚回頭撇了一眼兩個孩子,他們在祭司倒下之後操控他們力量便消失了,此時他們正倒在地上沉睡不醒。

  他回頭繼續奔入人魚群中左右砍殺,但他的體力與注意力都在被逐漸消磨,人魚們也清楚這一點。他們在儘力閃避陌瀚手中鳳蝶般閃動飛舞的劍光,等待他揮劍喘息的空隙。

  但他們等來的卻只是更快的劍舞!剃刀般鋒利的刀刃劈開他們的身體,撕裂他們的肌腱,將他們的殘肢拋向空中!

  人魚們被這異常的事態擾亂了陣腳,更多的人魚遭到劍刃的屠戮!

  可陌瀚的呼吸確實越來越沉重,他的體溫不斷上升,就連暴雨般的汗水也無法令他的身體冷卻。

  但他的揮劍速度卻沒有因此而放緩,反而越來越快!他揮舞著長劍,如鬼神般將恐怖的哀嚎聲組成一曲交響樂,並以飛濺的鮮血與四散零落的殘軀作為舞台的點綴!

  伴隨樂曲的演奏趨近高潮,陌瀚身上的符文越來越燙,最後開始由黑色中散發出暗紅色的光芒!

  「——給我滾開!」

  雖然陌瀚展現出了驚人的速度與反應力,但是他並非毫髮無傷,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身上的傷口在不斷增加,數道甚至深可見骨,這些傷口正在導致他大量失血。

  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只是在重複著揮劍砍殺,格擋偏斜,再次揮劍砍殺!

  人魚們逐漸掌握了他揮劍的節奏,重整陣勢對陌瀚發起更猛烈的攻擊。

  他已經逐漸放棄了思考,戰鬥開始時展現的技術已經無法使用,他根本無法再像那樣集中精力,這場戰鬥逐漸變為了對他的漫長拉力賽,他有一瞬間想要後退,可他的身體在後仰時眼角的餘光看見了躺在他身後沉睡的孩子們。

  如果他後退了,人魚們就會逼近,孩子們就會受到威脅。

  ——11號,你當初也是這樣守護著我們……這就是你眼中所看見的景色嗎?

  如果後退,自己身後的人就會死。所以他們由始自終——

  ——一步都沒有後退!

  陌瀚再次發出咆哮!猛地回過身將刺入自己左臂的長矛連同它的主人一刀兩斷!再揮劍連斬數人!

  可大量的失血與體力的透支已經令陌瀚瀕臨死亡的邊緣,他最終還是慢了下來。一個人魚找准機會,一槍刺穿他的右腿,撕裂了他的肌腱,令他跪倒在地,不過他在跌倒前還是揮劍斬下了襲擊者的頭顱。

  接連的襲擊短暫地結束,陌瀚終於有機會進行喘息。

  這時海灘上的人魚已經所剩無幾,從倖存者那碩大突兀的眼珠中竟然能看出顯而易見的恐懼。殘骸布滿了沙灘,瀰漫地鮮血把沙地與潮水都染成紅色。

  陌瀚身上同樣滿是鮮血,敵人的自己的都混在一起,散發著溫熱的氣息。拄著長劍,渾身浴血的他,在這一刻宛若從地獄中重返人間的惡鬼!

  隨著鮮血散入大海,漆黑的海水中逐漸有了動靜,更多覆蓋著鱗片光禿禿的腦袋從大海中浮現,等待的人魚們終於察覺了事情不對,紛紛浮上岸邊。但他們同樣明顯被這慘烈的戰場所震懾,面對跪倒在地的陌瀚他們同樣不敢輕舉妄動。

  終於一個上浮的人魚打破了僵局,從海水中走出。

  但是領頭的人魚伸手制止了他,人魚的首領在剛剛的戰鬥中一直沒有出手,包括想要加入戰局的祭司也被他所制止。他在觀察眼前的人類,想要弄明白他脆弱的身體中到底是什麼支持他做到如此地步。

  首領大步向前走到陌瀚身前停下,接著用極其含糊不清地口齒和發音說出了一句話。

  「……名字、人類。」

  陌瀚疑惑地看著高大的人魚首領,不明白對方的意圖。但還是含糊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僅管這時他的脊柱已經彎曲,自己的腦袋沉重得像是要掉下來。

  「……咳、咳咳,哈……陌瀚。」

  首領滿意地點點頭。接著他對陌瀚做出了一個奇怪的,像是人類鞠躬的姿勢。然後抽出他寬大厚重的斬刀指向陌瀚,同時伸手指指自己,又指指遠方的兩個沉睡的孩子,接著又指指陌瀚,最後伸出一根蜷曲的手指。

  「厲害、陌瀚、尊敬……一刀、幼崽、活。」

  陌瀚從對方有限的辭彙量組成的語句中,勉強理解了對方的意思。只要他能在這場決鬥中接下這一刀,孩子們就能活下去。於是他咬緊牙關,用殘破的刀身支撐起身體,牙齒的縫隙之間在不斷滲出鮮血,這樣千瘡百孔的身體竟然還能站起來簡直是個奇迹!

  首領再次頷首,退後一步,抬起雙手。他揮動斬刀帶出如崩山般的氣勢,落下雷霆一擊!

  陌瀚強忍劇痛令腿骨垂直暫時支撐起身體,從鮮血浸透的地面猛然拔起長刀,偏斜格擋!

  在短短的瞬間之後刀劍交錯,轟鳴如雷!

  血沙飛濺,只剩下一半的刀身被彈飛到空中,插進地面——陌瀚敗了。

  滿是缺口的殘破刀身在陌瀚的身體崩潰之前先崩斷了,寬厚的斬刀前部斬斷了他的鎖骨,在他的右胸前留下一道粗獷寬闊的裂口。

  血流如注。

  陌瀚殘破的身體栽倒在地,鮮血無法把他身下的海沙統統變成深紅色。

  人魚首領拋下跌倒在地的陌瀚,但從他身邊走過時卻被絆住了步伐。他驚訝地發現應該已經死透的陌瀚居然伸出一隻手,死死攥住他的腳踝!

  在驚訝過後他搖了搖頭,像是憐憫一般舉起刀落向陌瀚的手臂,可這個動作沒能進行下去。

  「停下!」

  一聲命令讓人魚首領的動作戛然而止,那不是他們的語言,但是那聲音帶著絕無可能反駁與忤逆的力量,令他再不敢把身體移動分毫!

  伊萊沙出現在海面上緩步行走,一如故事中神所展現的奇迹。起落的海潮變得平滑如鏡,順從地匍匐在她腳下,她身上散發出令人不敢直視的聖潔與威光,當她走至岸邊時,海水自行分開兩半,沙灘上的鮮血也主動散開,為伊萊沙讓出一條幹凈的道路。

  她看著倒在地上的陌瀚,微微下垂了眼角。

  「你們回去吧。」

  人魚首領這才能重新控制身體,他抬頭看著伊萊沙,然後遲疑地指著兩個孩子。

  「契約、代價。」

  伊萊沙輕輕地搖頭蹲下身抱起瀕死的陌瀚。

  「你們以後不必再來了,我已經與你們的王訂下新的契約,舊約已然作廢。現在,回去吧。」

  得到了這樣的回復,人魚首領在原地停頓了一下,然後對著伊萊沙深深地鞠躬,打出手勢帶領同族緩緩潛入大海。

  「真是個傻兒子啊。」

  月光下的沙灘,只留下了遍地的死骸,與浴血的少年。

  伊萊沙扶起癱倒在地的陌瀚,將他摟入懷中,面頰緊貼他的額頭。他正在大口喘息的試圖呼吸,但被撕裂的肺部令他始終得不到足夠的氧氣,每一次呼吸都有鮮血從口中湧出。

  「……你做得很好,我為你驕傲。」伊萊沙伸手輕撫他的胸口,他的呼吸逐漸平靜,心臟的鼓動也逐漸平息。

  伊萊沙眼中含著淺淺的淚光,望向陌瀚行走的足跡。沙灘上清晰地記錄下了陌瀚的痕迹,一路向前——直到他在此倒下,他一步也沒有後退。

  5.

  「……吹拂萬物的風之靈,請以你驅逐嚴冬的靈光為良善者祈福;流動萬轉的火之靈,請以你照亮黑夜的權能為勇敢者加護;充盈萬象的水之靈,請以你滋潤生命的滴露為哀悼者救贖;構築萬間的土之靈,請以你承載世間的厚土為堅毅者拓路。」

  「這樣就暫時結束了。」陌瀚耳邊傳來伊萊沙輕柔的語聲,她撫摸陌瀚被乾涸血液糾纏在一起的黑髮輕聲細語,「沒事的,很快就會沒事的。」

  「他怎麼會傷成這樣?」陌瀚又聽見另外一個聲音,那是米蘭德。

  「是深海一族,陌瀚為了保護兩個孩子跟他們起了衝突。」伊萊沙言語坦然。

  「那兩個孩子怎麼樣了?對方有傷亡者嗎?」米蘭德卻透露出擔憂。

  「孩子我已經送回去了,他們只會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噩夢。但是傷亡者……」伊萊沙停頓了一下,「死者23名。」

  「什……」米蘭德瞪大了眼睛看著躺在床上滿身瘡痍的陌瀚,接著露出苦笑,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

  「這小子可真是不得了。毫無準備,還要保護兩個孩子……那種情況下,治安局執行官們也未必能做得比他好。」

  「你要把這件事告訴治安局嗎?」伊萊沙突然抬起頭。

  「……不,我會當這件事情沒發生過,包括我幫你治療他的在內。」米蘭德搖搖頭。

  「謝謝。」

  「你沒什麼好謝我的,我也喜歡這孩子。我不希望他這個年紀就被治安局安上凶名。你我都知道那會有什麼影響,特別是在他尚未成熟的時候。」

  「我們出去談吧。」

  米蘭德點點頭,跟隨伊萊沙回到大廳。兩人就坐在昨天交談的桌前,只不過這一次沉落的太陽變成了皎潔的月光,透亮的白月倒映在漆黑海面上,這時大海顯出一種別樣的安寧與平靜,像是在月光下對鏡梳妝的少女。

  伊萊沙默默地點上一支煙,遞給米蘭德一根,但米蘭德拒絕了——他不像伊萊沙,歲月的痕迹清晰地留在了他身上,他在六十歲之後就已經不再抽煙了。

  「你之後有什麼打算?」米蘭德開口問道。

  「你指什麼?」

  「你回到這個國家來就是為了深海一族的事情吧?現在新約已經簽訂,你之後有什麼打算?繼續旅行嗎?」

  「……我想把陌瀚帶回丘后之國(精靈之國)。」伊萊沙還是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米蘭德聞言皺眉。

  「你忘記規矩了?像我和他這樣的普通人是不可能進入的,除非經過三十九次的儀……」

  「我已經為他做到第三十六次了。」

  聽見伊萊沙打斷他的話,米蘭德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

  「你……你的意思是……你,已經掌握了全部的儀式過程了?」

  伊萊沙不可置否地露出微笑,然後米蘭德也笑起來,拍著自己的額頭靠回椅背上。

  「我們花了如此多的資源,如此多的時間才研究到第十次的儀式,你居然已經完成了……傳說中的第四秘儀『不朽之境』。無意冒犯,不過能不能告訴我,你,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打算對他進行儀式?」

  「如果不是因為你剛剛的幫助,我現在已經下逐客令了。」伊萊沙沉下臉,隨後又嘆了口氣,語氣趨於緩和,「不要把我當成那種會把孩子作為材料的魔法師,他是我的兒子。對他進行儀式只是最近的事情,從我發現他有嚴重的自我毀滅傾向開始。過去的經歷成了他沉重的負擔,他的世界越是溫暖他的負罪感就越大,他總想為他人做些什麼,他的樂觀和與人為善都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是來自於他內心的負罪感,讓他非這樣做不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了,他之前曾經冒著風暴出海去搭救陌生人,在旁人看來這或許是值得稱讚的英勇行徑,但我知道這隻不過是他內心負罪感自我毀滅式的贖罪而已。我得帶他回『丘后之國』,那裡更安全,或許會花些時間,但如果我不改變他的想法,終歸有一天他會害死自己。」伊萊沙說。

  「為了這樣不確定的事情你居然不惜做到這種地步?那可是三十六道儀式,你到底耗費了多少珍貴的材料?」米蘭德哭笑不得,「在我看你這是對他過度保護了,我們人類通常稱他這種情況叫偉大的犧牲精神。」米蘭德攤開雙手。

  「必要的犧牲和過度不重視自己的生命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伊萊沙瞪了米蘭德一眼,隨後又沉靜下去,像是某件事情充滿憂慮,心神不寧。

  「過度保護……哈……或許有一點兒吧。我承認我相比以前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所謂的母親的憂慮。」

  伊萊沙長嘆一口氣無力地靠進椅子里。

  「那他自己的想法呢?」米蘭德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我遵重他的想法,但是他對於過去的錯誤過於記掛,即使在自己身上刻上悼文為死者哀悼之後,依舊無法讓他的內心平靜。我擔心這會影響他的判斷。」伊萊沙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在桌子上倒出一點,用手指沾上茶水繪出一個太極的圖案。

  「你知道太極吧,人的判斷基本上都很難說全部基於理性,往往都是由通過經歷獲得的感性,與實際利害計算的理性互相交融得出的結果——就像太極圖一樣,不管哪一邊過於基於優勢都是很危險的,平衡是很重要的特別是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

  「你的生命太過於漫長了,伊萊沙。你過於追求平衡與穩定,因為是這樣的理念令你一直生存至今。但是對我們這種壽命不過百餘年的人來說,大哭,大笑,因為感情衝動而做出草率的決定,這種劇烈波動的情緒與不穩定我們的本性,也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算是短壽者的浪漫吧。」米蘭德輕笑。

  「我也是會生氣的,別把我說得像無喜無悲的可憐老太婆一樣,我是能理解你所說的浪漫的。」伊萊沙反駁。

  「可我們很難以理解你們長壽者的想法啊。是因為壽命的差距產生的價值觀分歧嗎?你們所經歷過的歲月太過漫長,積累的知識太過龐大,我們人類所注視的不過是臨近數十年的事物,可你們看得遠比我們遙遠。你們所注視的是數百年,乃至數千年之後的未來,我所認識的你們這類人,大多都目光深邃注視遠方,每次見你們時都讓我有種錯覺,你們所看的不是站在眼前的人,而是他們身後的命運。所以每當你們做出預言時總是不由得令人相信啊,那雙眼睛之後所蘊含的智慧,那雙瞳孔之中到底倒映出了什麼,這些都讓我難以理解。告訴我,你們這些『先知』真能看見命運嗎?」米蘭德壓低了按在桌上的手掌,身體前傾,眼中閃爍精光,全然不像一個已經活了近一個世紀的老人。

  「這才是你這次到訪的目的吧,米蘭德。你想要窺探未來,所以前來尋求我的幫助,但是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對你說的了,我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告訴你了——『你的一生都在和幸福擦肩而過,如果無法捨棄就無法抓住任何東西』。」伊萊沙露出神秘莫測地笑容。

  「……這句話只是在詭辯,無論發生的是好是壞都能用這句話來解釋,總是給出這種預言的你們這些人,真是性格惡劣啊。」

  米蘭德閉眼輕笑,這個似是而非的回答讓他心中有了答案,如果是他的另一位老友范布倫的話恐怕一開始就不會有這種疑惑吧,他一定會說「對命運的窺探或是恐懼並沒有任何意義,重要的是在現在所做出決定的自己」。他露出自嘲的笑容,起身走向大門。

  「對應的我也給你一個建議吧,不論如何,他是你的孩子。自從你把他救出來之後,你是他最信賴的人,如果你禁止他做出自我毀滅的行為,他就不會那麼做吧。不過我不敢肯定就是,畢竟我可是在他身上看見了你的影子啊——一個超脫常理的靈魂。」

  「等等。」伊萊沙叫住正打算離開的米蘭德。

  「怎麼了?」

  伊萊沙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拇指大的綠色寶石,扔給米蘭德。

  「這是什麼?」米蘭德好奇地拿起來對著月光的方向端詳,雪白的月光透過寶石散發出幽綠色的熒光,寶石打磨的工藝給人一種奇特的感覺,光線從各個不同的切割面散出帶著某種特殊的魔力。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伊萊沙擺擺手,「從深海一族那兒帶回來的——蛟龍眼的碎片,裡面充滿了龍力量的結晶。你把這個帶回去交給那些傢伙吧,雖然算不上什麼,但是至少能告訴他們你不是空手而歸——不然你這個白堡的學院長可就太沒面子了。」

  「……我早就說我是以私人的身份來的。」米蘭德低著頭嘟囔,「不過朋友的禮物我還是收下了,如果你需要,白堡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

  「當然。如果我想進,就算你們把門窗都鎖死我也能進去。」伊萊沙說。

  「訪客還請按照正常的程序登記。」米蘭德笑離開了小屋。

  大廳里只留下了伊萊沙一個人獨賞月光。她看向桌上先前畫好的太極圖,米蘭德的話確實提醒了她,身為長壽者與常人之間存在的巨大差異,她所考慮的平衡與保護未必適合陌瀚。

  她在大廳里思慮了良久,最後打開了陌瀚的房間。

  可是房間里空無一人。

  整潔的床鋪像是沒有人睡過,但是上面確實留有餘溫。房間內的一切如常,只有南面面向大海的窗戶被打開,藍色的窗帘在海風的吹拂下起起落落。桌面的杯子下壓著一張紙條。

  伊萊沙一看,露出了無可奈何地笑容。

  「該說是叛逆期到了,還是長大了?真是個傻兒子啊。」

  只見字條上寫著——媽媽,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你是對的,我必須正視過去。我有義務追尋當年的真相,為那些永遠無法看見陽光的孩子,和被捲入災難的普通人們的死亡賦予意義,我不能讓他們的生命毫無價值的逝去。

  作為最後的倖存者,這是我的責任。

  就像你最初對我說的那樣——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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