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陳子風
我並沒有馬上回三十四凹,那個小屋子陳子風還為我保留著,那個小屋子裏的一切仍舊象我離開時一樣,絲毫沒有改變。
那個晚上,陳子風到了我的小屋子裏,那個晚上,我拚盡了全身的力氣去迎合滿足陳子風的欲望。
我和陳子風不是第一次做愛,可是當我為了杜錦洪去出賣肉體的時候,才發現,做愛竟是一件讓人悲泣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流著淚和陳子風在床上糾纏的,那是我這輩子最不能忘記的一件恥辱,我從來就沒有想過出賣自己的肉體,我可以和任何一個不愛的男人上床,可是這與出賣的目的無關。
回武漢的那個晚上,我真實地為自己的存在而悲觀,我隻能用這樣的方式弄到錢,我也隻能用這樣的方式給杜錦洪一個實實在在的幫助。
陳子風並沒有在我的小屋子陪我太久,他每天晚上必須回到自己的家裏。陳子風走的時候,我問他:你明天能送我去醫院嗎?
你怎麽啦?他問。
我想去谘詢一下有關尿毒症的一些事。我盡量讓自己平靜地說。
誰得尿毒症了?陳子風盯著我,滿眼不解。
杜錦洪。你明天陪我去,好嗎?我避開了陳子風的眼光,我害怕陳子風看透我。
好的。你需要帶些錢回家嗎?陳子風還是看透了我。
是的。我的聲音竟是那麽地微弱。
你睡吧。小娟,別太擔心,尿毒症已經不是不治之症了。陳子風父親樣地拍了拍我的頭,那一刻,我最想撲進他的懷裏,徹徹底底地痛哭一場。
陳子風離開了小屋,小屋恢複了死一般的寂寥。我無法睡著,給杜紅打電話,想問問家裏的情況,可是杜紅的手機打不通,我給鍾打電話,鍾的手機也打不通。我不知道他們倆去了什麽地方,怎麽會不約而同地失去了信號呢?
回武漢的第一個晚上,心酸悲泣竟然是那麽真實地圍繞著我,趕不走的思緒一幕又一幕,尿毒症,陳子風,鍾,杜紅,還有那些我曾經采寫過的報道都在大腦裏閃動,我努力地想抓住什麽,卻什麽也抓不住,我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夜晚裏到底該想些什麽,反正大腦裏一片混亂。
我什麽時候睡著的,我並不知道。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我給陳子風打電話,他告訴我,十分鍾後在小區等他。
我背著幾件換洗的衣服,從小屋子裏走了出來,我到小區的時候,陳子風還沒有來,我安靜地等他,可是內心卻一團糟,總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襲擊著我。
陳子風給我帶來了兩萬元人民幣,陳子風說:小娟,這些錢先拿回去看病,需要做換腎手術時,我再給你弄些錢。小娟,不要太難過了,我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你也不要為錢發愁,你還有父親,還有大姐,大哥都可以幫他的,小娟,樂觀一點,笑笑,好嗎?
我望著陳子風,真的擠出了一絲笑容,但是我知道我的笑肯定比哭還難看。
哥哥,我怎麽謝你呢?你的錢我肯定一時半刻還不上,你知道嗎?
傻丫頭,走吧。不要把錢的事放在心上。陳子風又父親般摸了摸我的頭。
我又有哭的衝動。我坐進了陳子風的車裏,去了協和醫院,陳子風一直陪著我找專家谘詢換腎的所有事項,包括所需醫療費用都被陳子風弄得清清楚楚,我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陳子風想請我吃飯,可是我吃不下,我要盡快去看杜錦洪,陳子風把我送到了長途客車站,叮囑我路上小心,客車開走的時候,陳子風還在車外向我招手,看著陳子風的背影,愧疚感油然而生。
我還是沒有辦法讓自己徹底地虛偽起來,盡管我不愛陳子風,可是我很感激他,很感激他為我做的這些事。
客車載著我奔向了三十四凹,陳子風的影子消失掉了,我坐著沒動,象個不能再在舞台上被人操縱的木偶,一點生機都沒有。我就那樣一直靠在背椅子上,什麽也想不了。
客車上的電視裏正在播放《2002年的最後一場雪》,刀郎用這種簡潔的音樂占據了所有人的耳朵,刀郎是個神話和奇跡。我以前其實很喜歡聽這首歌,可是今天,這首歌飄進耳朵裏的時候,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此刻,我最渴望的不是音樂而是寧靜。
我又拔杜紅的手機,還是打不通。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擔心。
客車不緊不慢地行駛著,我卻又想哭,越來越強烈的一種哭泣讓我那麽渴望客車能飛起來,我要見杜錦洪。
杜錦洪,你要等著我,你不能死。杜娟不能再失去最親的親人。
我到達三十四凹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走進家門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傻了,我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客廳裏竟然放著一個很黑很黑的棺材。
不,這不是真的。爸,大姐,大哥,大嫂,四哥,四嫂,你們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我發瘋一般地衝向那個很黑很黑的棺材。
我被鍾拉住了。在這個杜氏的家族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回答我的話,我要看杜錦洪,我一定要看看他。
我掙脫掉鍾的手。奔向了那口我最不想看見的黑棺材。
打開,你們打開呀,我要看杜錦洪,我一定要看看他。我哭叫著。沒有人理我,我衝到杜大毛跟前,我跪下了。
爸,求你了,把棺材打開,我要看杜錦洪,讓我看看他。爸,讓我看看他吧,為什麽,你們為什麽都不告訴我,為什麽呀?媽死了,你們也不告訴我,為什麽?現在杜錦洪又死了,你們就不能讓我看看他最後一眼嗎?你們怎麽就這麽狠心呀。
我抱著杜大毛的腿哭叫著。滿屋子除了我的哭叫,沒有一點響聲,他們都看著我,象看一個瘋人一般。
杜春華說話了,杜娟,都是錦洪命該如此,不要難過了。我們都盡心了,我們聯係不上你,錦洪死了兩天,我們不能等你。杜娟,你也知道,棺材蓋上了,不能再打開,杜娟,你要替杜家所有的人想想,我們還要活著,還要做這樣那樣的事,棺材不能打開。
規矩是人定的,人定的規矩就能打破。讓我看看錦洪吧。不看他一眼,我死也不甘心。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我看到杜大毛的眼睛裏滿是淚水,他緩緩地走近那個黑棺材,杜梅也跟了過來,杜春華也跟了上來,杜春華還在說,不能打開,這是規矩,祖上留下來的規矩怎麽可以隨便打破呢?再說杜娟是嫁出去的姑娘,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潑出去的水,她不能在娘家提條件。
空氣象被杜春華的話凍僵了一般,整個屋子裏沒有一個人再說話,我衝進了廚房,從廚房裏拿起了菜刀,鍾第一個跟著我衝進了廚房,杜娟,放下,你要幹什麽?
鍾嚇得大叫。
杜大毛跟進了廚房,杜梅也跟進了廚房。杜娟,放下菜刀,放下。他們都在叫著。
答應我,把棺材打開,否則,我就跟著錦洪一塊下葬。我把菜刀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麵,我真的想一刀結束掉自己,在一個這樣的家庭裏,我活著同死去又有什麽兩樣?
娟伢,把菜刀放下來,爸求你了,不要再給家裏添亂了。杜大毛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同我說話。
把棺材打開。我絲毫不肯讓步,我隻想看看錦洪,為什麽這麽小的要求非要用什麽狗屁規矩來鎖定呢?為什麽?爸,你告訴我,為什麽?從小到大,除了錦洪,你們誰管過我,從小到大,除了錦洪,你們誰知道我是怎樣長大的?你們誰知道?他死了,我要看他一眼,就一眼,為什麽你們非要守著那樣的破規矩,為什麽?
流淚如河的感覺,我至生忘不了,在這樣的一個大家庭裏,我竟然顯得那麽地渺小孤單。
錦洪哇,你為什麽不等我回來?為什麽?
我的哭叫讓所有的人都流下了眼淚。他們在我的哭叫聲中,走向了那口黑棺材,他們終於折掉了剛訂上不久的長釘子,棺材的蓋木終於掀開了。
我走近那口黑棺材,我終於看到了錦洪,錦洪那張如白紙一般的臉,竟是如此瘦弱和蒼老,錦洪才三十二歲,他的樣子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用手去摸錦洪的臉,涼冰的冷氣讓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
錦洪,我回來了。錦洪,杜娟回來了,你看看我,好嗎?把眼睛睜開看看好嗎?錦洪,你答應過我,照顧我一輩子的,錦洪,你為什麽說話不算話,為什麽?
錦洪,我給你帶錢回來了,錦洪,這是你治病的錢,為什麽,你不等我,我對醫生講了,送你去換腎,錦洪,你聽見了嗎?醫生說,換腎成功的話,你可以活很久很久,錦洪,為什麽你不挺住,為什麽,你不等我呢?我扒在錦洪身上哭著,我是那麽希望錦洪沒有死,錦洪是睡著了,錦洪會醒過來的。
我哭累了,我被杜紅和鍾拉開了。棺材蓋又一次蓋上了,我和錦洪這輩子再也無緣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