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愛杜大毛
其實鍾說得對,我愛董香草什麽,我熟悉董香草嗎?我從小到大拚命地在討好杜大毛,我愛杜大毛。
我不甘心被鍾這樣一個小不丁的男孩子看出了問題的症結。我仍然固質地去尋找董香草的死因。
晚上,一家人第一次團團圓圓地坐在一塊吃飯。杜梅帶頭向杜大毛敬酒,幾個小侄兒,小侄女也一起向杜大毛舉起了酒杯,我沒有動。在熱鬧的場景裏,我總是陪感孤寂。
杜娟,站起來,向爸敬酒。杜梅命令我。我拿起酒杯,卻不知道該對杜大毛說什麽,一聲爸被硬生生地卡在咽喉裏,我借著喝酒的樣子拚命地掩視自己的窘態,從眼角的餘光裏,我感覺鍾一直在注意我,在觀察我的全部微細的心裏變化。
杜大毛象征性地喝了一點點,杜大毛還是沒有注意我。我靜靜地坐了下來,毫無味覺地吃著以前一直饞嘴的東西。
鍾扶著杜紅一塊站了起來,家爹,祝您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生活。鍾說了一大串祝福的詞。
杜大毛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好,杜紅有眼光,找了這麽一個大帥小夥子,家爹喜歡。我看到杜梅的臉上飄出了花兒一般美麗的笑容,杜春華的眼裏也流出了父親般的慈祥。大哥,大嫂,四哥,四嫂都在一旁誇鍾,鍾一下子成了全家的焦點,全家的核心。
鍾再次把酒杯舉了起來,向杜錦明,杜錦標,包括我敬著酒,我象征性地喝了一點點,家裏沒有我喝酒的地方,也沒有我能夠喝酒的氛圍。
酒席吃了很長時間,我象個沒有心的人一樣幹坐著,這是我的家呀,我怎麽總是象個局外人一樣?我很想錦洪,錦洪在的話,我也不至如如此寂寥。可是家裏沒有一個人提起錦洪,好象錦洪從未在這個家裏成長過一樣。棉明,棉標隻知道一個勁地去順著杜春華的話說,當然大嫂,四嫂也隻有順著話兒跑了。
吃過飯,鍾拉著杜紅一塊去放煙花,小侄子們忙前跑後地呼叫著,比圍在桌子上麵吃飯快樂多了。
我站在大門口,看鍾放煙花,煙花升騰而起,光照一下子劃開了村子裏的黑暗,好多人圍了過來,畢竟象這樣盛大的煙花在村裏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二娘也來了。二娘就站在我的旁邊。我問二娘,煙花好看嗎?
當然好看,城裏的東西就是讓人羨慕,你媽沒福氣,要是活到現在,她該多高興啦。二娘提到了董香草。
董香草怎麽死的?我突然問二娘。
哪個?你問哪個怎麽死的?二娘在問我。
董香草都死了二十多年,董香草的名字早已經被人淡忘了,二娘當然陌生。
我媽是怎麽死的?我重複了我的問題。
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不提那些傷心的事,娟伢,不提了。二娘被身旁突然升騰而起的一個煙花嚇得叫了起來。鍾以為是我在叫,跑過來,笑著問,小姨,你不會怕煙花吧。
二娘借故離開了我。
我沒理鍾,獨自回屋去了。在門口我看到了杜大毛,杜大毛象個孩子一樣對煙花評頭論足,幾個侄兒侄女們都圍在他的身邊,杜大毛一直在笑,他的笑容其實很好看,可為什麽杜大毛總要對我苦著一張臉呢?
我想不明白。
一大早,鍾就到我的房間裏敲門。我以為他找杜紅,用力推了推杜紅,杜紅迷糊地問我,小姨,幾點了?
六點。我打開手機看了看說。手機除了能顯示時間外,沒有信號。我不知道陳子風想過我嗎?擔心過我沒有。我收不到他的任何信息。
這麽早,你去開門。杜紅賴在床上不起來。
小姨,我找你。陪我去福山好嗎?我對家爹請示過了,他已經同意了。鍾熱烈地望著我。
鍾,過來。杜紅叫著。
鍾走進了房間,我退出了房間。隨手把房門替他們關上了。
我還沒走進客廳,鍾就從後麵叫我:小姨,帶我去好嗎?那是最自然的風光,最古老的風光,也是最文明的風光,小姨,不拍下來,我不甘心。鍾懇求地望著我。
杜紅讓你去嗎?我問鍾。
她不是太願意,她要我在家裏陪她。可是,我想去福山。鍾說,我明年就要去日本了,我還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再到這個地方來。小姨,帶我去吧。鍾仍然懇求我。
好吧。我們帶點水和吃的。鍾興高采烈地去準備吃的和水了。
出門的時候,杜紅在後麵叫我,小姨,早點回來,鍾拍起照片沒完沒了,你別太遷就他。
知道。我背著回家時的背包和鍾一塊出了門。一路上,我指著沿途的風景告訴鍾,看,這兒是我摔傷的地方,這兒是我和錦洪,還有錦洪那些鐵杆哥兒們打仗的地方,再看,哪邊,是我們偷吃花生,紅苕的地方。還有哪邊,是我和錦洪放牛的地方。
鍾一邊按快門,一邊聽我嘮叨。
鍾,別浪費膠卷,到福山頂峰再拍吧。鍾沒有聽我的,說了一聲,我要記下你成長的足跡。
我沒有理鍾,或許陳子風說得對,鍾在喜歡我,鍾在努力地拉近我和他的距離,鍾甚至在努力地研究我的文字。
沒有杜紅拖後腿,我們隻花了兩個小時就登到了福山頂峰。那棵千年的迎客鬆仍然象當年一樣聳立在我的視野之內,我象兒時一樣,對空曠的山穀叫著,福山,福山,我來了。我回來了。
山穀裏到處回蕩著我回來了,我回來了的叫喊聲。
錦洪,錦洪,我要你早點回來,錦洪,聽見了嗎?錦洪。我還在大叫著。
鍾望著我,象在董香草的墳墓前一樣望著我。我沒有去看鍾,能夠讓我可以放鬆大叫大喊的地方除了福山,我找不到第二個地方。
鍾在忘我地拍福山,拍那棵古鬆。我在福山的山崖邊看到了一叢金黃的花兒,從石縫裏彎曲著伸展出來,我被不知的黃花兒吸引住了,我小心地拉著一株野權木,去采摘那株從石縫裏長出來的黃花兒。權木被我拉得快要斷了,可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
危險。鍾衝到了我的身邊,抓住了我拉著權木的手,上來,杜娟,快上來。鍾急切的叫喊聲把我嚇得鬆開了拉著權木的手,整個重量全部落在了鍾的手掌裏,鍾不敢再叫,怕嚇著了我,用力地把我往上拉,我被鍾拉了上來,我整個人倒在了鍾的懷抱裏,我眼裏隻有鍾那雙焦急的眼睛,隻有鍾那口潔白的牙齒。
四目相對,氣息相撞,鍾抱緊了我,兩隻陌生的嘴唇象小時玩的粘鐵石一樣被牢牢吸住,誰也不知道是誰先親吻誰。鍾的舌尖象一個探險隊員一樣,從牙齒縫裏不斷地深入,不斷地擴寬,我不自覺地用雙手攢緊了鍾的腰身,象懷抱一隻珍貴的稀世古董一般,生怕一鬆手就被摔碎。我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鍾是誰,隻知道這是我的愛情,是我一直珍藏在心底深處的愛情,也是我從未見過的愛情,是我不敢奢望的愛情。
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過去了,我們還緊緊地粘在了一起。時空在我們的親吻中已經不複存在,福山的寂靜造就了我們的愛情,那一刻,我和鍾隻屬於愛情,隻屬於福山,隻屬於草叢。
杜紅不見了,陳子風也不見了,城市的喧嘩也聽不見了,除了福山的風,柔柔地撫在我和鍾的臉上外,我們隻聽得見彼此加速的心跳。
我終於明白了,愛情是忘我的,終於明白,愛情是心與心的溶合,與欲望無關,與世俗無關。
那是我最長最長的一個吻,那也是我一輩子最無法忘記的一個吻,窮盡了我的所有情感,窮盡了我的全部愛戀。
我們好不容易才分開。我從赤熱中回到了現實,從另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裏回到了我必須馬上就得麵對的現實。
我不敢再看鍾,我寧願那一幕從來沒有發生過,寧願自己剛才掉進山穀。
我無法麵對鍾,我更無法麵對杜紅。
杜娟,我真的在乎你。杜娟,我不希望你和陳子風那樣不明不白地生活。杜娟,看到陳子風,我就為你而心痛,你的生活應該屬於陽光,屬於月亮,屬於我。鍾很激動。
鍾,我警告你,忘掉剛才的一幕。鍾,我再警告你,認真地愛杜紅,否則,我會殺掉你的。我不再看鍾,背著背包,死命地往山下跑。
杜娟,慢點,小心點,杜娟。我愛的人是你,自始至終愛的人都是你,你不要對我不公平。
鍾在我的身後叫著,我沒有回頭。奔跑的風聲呼呼地在耳邊響起,我的淚混在汗水裏不停地往下流,鹹味,苦味,腥味弄了我一口,早晨吃下的東西一下子從胃裏衝了出來,排山倒海般地嘔吐著。
董香草,你告訴我,為什麽一切變成這個樣子,董香草,你告訴我,你到底愛不愛我?董香草,你告訴我,為什麽要把我一個丟在這個無人關愛的世界裏?董香草,你告訴我呀,你告訴我呀。
我蹲在山腳下,抱著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