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厭惡至極
小院子裏太過安靜。
他還記得幾年前大姐出嫁的那一天，當所有的熱鬧與喜慶都隨著那頂花轎遠走，他和小妹兩個人重新回到這裏，小妹就曾說：“大姐出嫁之後，二哥又時常在外邊走動，那這裏就會變得更安靜。”
他當時眼眶一熱，胸口處被擰緊的酸脹感。那以後，他在外邊再怎麽亂來，隔三差五地就會回家，即使是小妹給他倒一杯茶水，他也樂意奔波。而如今，她就那樣嫁了出去，即使他不願意她嫁到那樣的皇族、嫁給那樣的人！
有太多的不願意，他都被迫接受了。而小妹她……
“二公子，小的給您請安！”
驀地有人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心裏一怒，懶懶抬眼就見一個奴才半彎著身子跪在地上。居然已經走到這裏了！
林璿玉挑挑眉，懶懶開口道：“那就在這裏請一天的安吧！安心跪著，我會告訴總管今日放你假的！”
再不管那奴才慌張地表情，林璿玉越過他走進月洞門。哼！祖父跟前的那幾個奴才，他越看越討厭！
偏生他隻要一回到這府院，就得乖乖地每天一早起來來給那老頭子、老太婆請安！
“孫兒給祖父、祖母請安，二老安好康泰！”
甫跨進去，林璿玉帶笑的嗓音就揚起，好似古玉中清靈的碰撞，發出清越的聲響。身子剛剛跪下去，彎下來的頭尚未貼著地麵，就聽到一個聲音急急響起：“好孫兒，乖孫兒，快起來快起來！”自然是那老太婆了！
林璿玉也不客氣，動作利落地收起，直起身子，又拜了拜，就順著二老的意坐在一旁，好讓他們看清楚如今自己到底是變瘦了多少。
耳邊又開始飄散那些嘮叨的話語，林璿玉一律當做清風拂過，麵色誠懇地做出一副恭聽狀，時不時點點頭，心裏卻已經開始盤算著今日要找什麽借口好得到以後不用來此請安的特赦令了。
等到林太師出聲輕咳，那嘮叨的聲音才倏地停止了。
林璿玉暗自裏慶幸，心頭想法一轉，恭敬起身行禮開口：“祖父，孫兒今日受大皇子之邀過皇子府看望傛倩。祖父可有什麽話要孫兒帶去的？”
林太師看過來，想了想才出聲道：“璿玉，皇子妃如今的身份今非昔比，日後，你還是尊稱一聲‘皇子妃’為好！”
“是，祖父！是孫兒少慮了！”林璿玉應聲答道，心裏卻已經開始覺得無聊了。
“你既要去拜訪皇子妃，就代我們問聲好，讓她好好養著自己的身子。若是可以，如今也該請太醫過府看看，替她把把脈了。”若是皇子妃懷有身孕，事情未來走向定當明朗。
“是，祖父！”
“去吧！你爹還在等著你去請安！這次多在家裏呆幾天，不要每日都出去廝混。府裏固然沒有那麽多好玩有趣的能留住你，可你這般年紀也該懂些事情。未來，我們家上下都是要靠你承繼的！你也該取個功名入仕了！”林太師說得緩慢，聲音卻帶著難得的氣勢。再加上廳內極度的安靜，更顯得那聲音沉重入耳了！
“是，祖父！”
林璿玉這才道別退出來。一出門，原本沉鬱的心情，在看到那仍跪在路邊的人影時，嘴角倏地飛上一抹冷笑。真是令人厭惡至極！
他走過去，出聲斥道：“跪到一邊去！怎麽，等著祖父出來聽你訴苦好免了這請安？躲遠點，再讓本公子看到你這麽不長眼，就不是跪跪這麽容易了！”
“是，二公子！”那奴才迅速地就著跪著的姿勢就往一旁挪去，深怕再一個不對惹惱了這個小祖宗不得好果子吃。二公子在家裏實打實的小霸王，對下人奴才的更是從未有過好臉色。他方才實在是應該避著些，不該上前想討個好的！這下，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林璿玉收斂怒氣循著小路往東邊走去。
再往東，就是他的爹的住處。在六歲前，那裏是他的天堂。六歲以後，那裏隻不過是一個充滿回憶的悲傷之地。
然而這麽些年，縱使再怎麽悲傷，他都一一忍了下來，時時過來這邊請安。
走進小院，往來的幾個丫環手上端著早飯正緩步要送進去。見了他，忙欠身行禮。
林璿玉停下腳步，就近看了其中一個丫環手上端著的白米粥，一時間好似被那白米粥騰起的熱氣熏到了眼睛，急急地撇開頭去。剛邁出一步，他又倏地停了下來，靜聲對著那仍站在他身後半步遠的丫環道：“給我，你下去吧！”
那丫環一臉驚異的模樣，林璿玉卻難得有了耐心又開口說了一遍：“給我，你下去！”
那丫環這才慌忙將手上的托盤遞與他，在其他丫頭幾近欣羨的目光中轉身疾走離開。
“看什麽！還不端進去！”
林璿玉率先邁步往主廳走去。
果然，一踏進門，就看到那個端坐在桌前的人。
“爹！”林璿玉走過去，將手中的托盤放下，親手拿過那上頭的白米粥擺在他麵前，才開口道：“快吃早飯吧！”
“嗯。”
也不招呼他坐下，也不招呼他一起用早飯。那頭發中略帶斑白的林尚書安靜地開始用著自己的早飯，任由自己的兒子靜候在一邊。
很快，他就用好了早飯，這才站起身來，輕聲道：“去吧！”
“是，爹！”
林璿玉躬身行禮，沒有多留。
走出主廳，他沒走幾步，又停了下來，看著這一年與一年似乎沒有什麽變化的院落微微發怔。時間，似乎過得特別快！在這個小院子一如記憶的時候，就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世界早已不是原先的模樣了！隻有這裏，除了多了一抹蒼涼的灰色，一切似乎都與記憶中的彩色快樂一樣！
隻有人知道，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吐出胸口中的鬱悶之氣，林璿玉舉步朝一邊的偏屋走去。
這裏，曾經是他和小妹大姐玩耍的地方。
那時候，這裏擺著娘的繡布，彩色的絲線那麽漂亮，他們三個時常偷出一截絲線在陽光下比劃著，自得其樂。這裏還有他們寫字習畫的書桌筆墨紙硯。小妹最喜歡將手浸入硯台之中，然後在紙張上印上一個一個黑乎乎的手掌印。甚至這裏，也曾經是他們三個小孩子一同用餐的地方，爹娘在一邊照看著，他偷偷覷眼，看到爹娘相視一笑的模樣……
一切，都不見了。
如今，這裏，是他們姨娘的居所。
寧靜，隻有寧靜。
這一處地方再無往日的歡聲笑語，甚至連太師府裏來來往往的下人丫環似乎也在這裏絕跡了一般。這片天地裏，隻有日複一日的寧靜，好似是揪著人心口處的那一隻手，越縮越緊，不管你是否能夠順暢地呼吸。
林璿玉在差一步就要邁進屋子的時候停了下來，揚聲喚了一句：“姨娘！”
很快就有人從裏麵應聲，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那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響讓林璿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下意識地在心底生起一股期待。爾後在他還不曾反應過來的時候，他自己已經狠狠地將那期待掐滅了。
不可能了！永遠也不可能了！
從裏麵緩步走出來的人，再也不可能是娘！
“玉兒，”聲音細柔中又帶著慈愛，從裏麵走出來一個婦人，簡樸的衣飾，盤起的發髻間隻插著一支金簪，再無其他裝飾。她在看到門口站著的林璿玉時，臉上立刻露出一抹歡喜，爾後又慢慢地轉變為凝在眼睛裏麵的平和慈愛，含笑著看著他，開口道：“你果然回家了！”
“是，姨娘！”林璿玉收斂心中的撼動，臉上不露出一絲情緒，淺笑著點頭：“昨個兒夜裏到的家。太晚了，所以沒有來看姨娘。”
“無妨的。剛回來應該先休息的！”那婦人正是林尚書娶的妾，林璿玉一貫稱呼她為“姨娘”的。她笑著安撫他，半側身子給他讓道：“玉兒，進來坐坐吧！”
林璿玉呼吸猛地一窒，好似喉嚨中被誰死死地用手掐住，連呼吸都牽動了胸口處的痛，下意識脫口拒絕：“不了，姨娘！我還要去皇子府看看小妹，就先出門了。這次回來在外頭看到幾樣不錯的東西，等會兒派人給姨娘送過來。”
姨娘也順勢點點頭，抓著帕子的手卻微微握拳，用著尋常的嗓音應著：“也好，去看看倩兒吧！她嫁過去，也隻回家了一次。那次老夫人留她說話，連你爹都還沒來得及見又急急回去了。”
林璿玉一愣，重複道：“祖母留小妹說話？連爹都沒有見？”
“是呢，玉兒。”姨娘歎口氣，又猛地想起什麽似的開口：“對了，玉兒，你等等，我這裏還有些東西是要給倩兒的，你幫忙帶過去吧！我也不能出府……”她突然刹住話，臉色有些難看地僵了起來。
林璿玉卻好似沒有察覺似的拿話岔開：“好的，姨娘。你去拿吧！”
“哎！”
那細碎的步子又漸漸遠去。
林璿玉始終立在門外，不跨進那屋子一步。心裏兜兜轉轉已經繞著那一句“老夫人留她說話”想開了，那老太婆會和小妹說什麽？她，還可能和小妹說什麽呢？
林璿玉陡地失笑，若非身處在這個地方，他早已放肆笑出聲來。那一雙眼眸卻越發得陰森，黑黝黝地好似要將一切吞沒似的注視著腳下。腳下的這片土地，到底還有多久才會被毀滅？他生活著的這個府邸，還需要多少努力才會消失呢？這片肮髒的土地，養活了肮髒的人心！
小妹啊，為什麽你就不願聽從我的話，背棄這一切？
這裏，還有你所留戀的，這我也知道。但這裏，終究隻會讓回憶越發得渾濁！
他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旋身離開，任由這一片土地燒成灰燼呢？
從姨娘手中接過東西，林璿玉不願再多停留，迅速地旋身走出了院落。他走得十分急，連帶的也忽略了在他旁邊剛從主廳裏出來的林尚書正停下腳步，注視著他的離開。
而被林璿玉拋在後頭的偏院門口，姨娘也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這個年輕人的疾步離開。
兩個人的目光同在林璿玉身上，不可避免地在隨著林璿玉身子要轉出月洞門的時候，林尚書與姨娘的目光相撞在一起。兩人都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