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莫名的字
“朕曾經吃過一道糕點,與這荷有關!”皇甫文昊出聲打破了沉寂,他捏起一塊花樣的甜點,手指微轉,比著甜點說道:“糕點的餡用的是荷花花瓣,和麵時又摻了蓮子粉,待上籠蒸的時候用蓮葉包裹,這樣蓮的清香就能長久沁入其中。入口微涼,吃起來清清爽爽,也沒有一般糕點的甜膩之感。你們道,這糕點有個什麽樣的名字?”
雪茜緩緩搖頭。心知他要說些其他,自然也就不會真的去猜,而是等著答案。
皇甫博也不吭聲,坐等答案。
“朕曾經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的一個名字,今日就說與你們聽聽,看能夠替朕解惑一番。”皇甫文昊抬起手指在石桌上輕輕畫著。最後一筆落下,他已然失了神,手指微斂,在收回時動作都變得緩慢了。
皇甫博輕聲念出來:“連?”
若說是這個“蓮”字,尚可說過去。隻是……父皇方才一筆一劃寫得認真,分明就是這個字。連,做糕點的名字,似乎有些古怪。
皇甫文昊看向雪茜,開口問道:“夫人方才嚐的糕點,可有吃出連的感覺?”
雪茜一怔,直覺莫名其妙,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陛下,並沒有。”連,是什麽感覺?
皇甫博也看向自己手中的蓮蓬,心裏細細回想自己曾經見過吃過的糕點,似乎並沒有這一款糕點。連?單字命名已經是十分奇怪的了,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意味莫名的字!父皇他,到底想要說什麽?
“朕當年,也不明白那做糕點的人何以取個這樣的字來命名。隻因那糕點處處與蓮葉、蓮花、蓮子相係,想來是因為單純的諧音之故。沒料想,這話一出口,就被嘲笑了。”說到這處,顯然皇甫文昊想到了當時的情景,臉上笑容更甚。他隨即搖了搖頭,低聲道:“罷了,未曾吃過那糕點的,怕是想不出其中滋味,又怎麽去理解那個字。”
雪茜與皇甫博第一次兩個人困惑地交換眼神。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
“他日有機會,待你們吃過這道糕點,我再與你們說這個‘連’字吧!”皇甫文昊心中有了決定。也終於帶了一些倦意,撇開這個問題不說,想到了詢問雪茜今日進宮來求得的結果。
“並無什麽收獲。”雪茜垂眼。今日耗了兩個時辰呆在那聖徳殿裏,卻是沒有期待的結果,讓她不免有些喪氣與失望。
三個人就著查案的事說了開來。北齊國與大夏國各自展開調查,於是雪茜把握機會與皇甫博交換著彼此的信息,試圖從對方這邊突破一個出口。
這一聊開,三人都放開不少。就這樣一句接一句聊了下去,茶水早已換過新的,糕點也重新添了幾碟子。
直到天空中徒留深淺不一的紅色霞光,雪茜才微微側臉,朝著紗幔撩起的地方看過去,低聲道:“時候不早了……”
“天色既晚,朕本想留夫人在宮裏用晚膳的。隻是,想來為了侯爺的事情,夫人還得奔波勞累些天。朕也就不耽誤夫人的時間留你了。”皇甫文昊站起身來,看向跟著站起身的皇甫博開口吩咐道:“博兒,你護送夫人出宮!”
“是,父皇!”皇甫博躬身領命。
“多謝陛下款待!”雪茜淺笑著揚了揚手中的那支蓮花,行禮:“也多謝陛下賜蓮花!”
皇甫文昊點頭:“夫人不必客氣!既然夫人喜歡宮中的糕點,稍後朕就讓人給你送些去!”對她的疼愛,他不從吝惜表達。麵容現出絢爛的笑花,又道:“今日,真的是一個好天氣!”
“這……”雪茜一瞬間地遲疑,同時也為對方臉上的笑鎮住。思及方才在這亭子裏她已經吃了夠多的糕點了,心裏已經自覺對不起宇文拓了。若是再打包帶回去,未免這偷吃也太大張旗鼓了。不過……一思及這各類糕點的獨特味道,雪茜立刻將那一句拒絕咽下去,點頭:“如此,就謝過陛下了!”她可以考慮該如何瞞過宇文拓偷渡那些糕點了!
皇甫文昊朗聲笑道:“不必謝了!朕就不相送了!”
“兒臣告退!”皇甫博行過禮,在雪茜轉身離開時跟了上去。
雪茜剛出亭子,就見那人站在亭外不遠處低著頭,並不看她,隻是行禮叫了句:“夫人!”
點點頭,雪茜從他身邊走過去,率先朝前走去。剛走兩步,卻停了下來,微微一側臉,衝著身後不遠處的皇甫博笑道:“殿下,實在不敢勞你相送。不如……”
皇甫博衣袖微動,手臂輕揚,手中拿著的那支蓮蓬隨著他的動作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衣袖一角被他的小指勾住抓在手裏,他笑容淺淡:“夫人不必客氣。父皇既已交代,我本當送夫人出宮!”
雪茜也不便再拒絕,當下點頭與皇甫博並肩而行。
沒走幾步,皇甫博就出聲打破了沉默:“夫人,覺得大夏國如何?”
雪茜笑道:“自是好的。”
“夫人覺得好在哪裏?”
“大夏國地處優越,四季分明,皇甫正統,民風淳樸。大夏國這些年來的發展與壯大,我雖一介女流,也聽聞過。殿下說,你們這兒還有什麽不好的?”雪茜邊說邊看向他,眼眸中帶著笑意。
皇甫博卻也不客氣,接著這個話茬回道:“夫人說的自是實情。不過,身處其中才會明了個中好壞。在我看來,大夏也許正是為了皇甫姓氏的那個正統,許多方麵太過保守反受其害。”他伸出一指比比雪茜手中的那朵蓮花,又道:“就如蓮花,晨綻暮閉自有規律,卻不免太過蹈矩,以至於夜間絕無可能欣賞到綻放的蓮花。”
正統?蹈矩?
雪茜腦子一轉,已經想到了皇甫博言下的含義了。當下抿唇輕笑出聲,手裏拿著的蓮花輕輕一舉,向身邊的那人靠過去。嘴上說道:“殿下,蓮花若同尋常花一樣,什麽時候都綻放著,倒不讓人覺得那麽特別了。正統而言,正是需要嚴守才自成一統。殿下以為如何?”
“夫人果然才智非凡,卓識高見!”皇甫博恭維道,心道好一個雪茜!她這般說分明是表明了她的立場,這讓他不禁開始動搖心裏的認識。夏錦文所說的,會是真的嗎?
隻見他輕晃手中的那支蓮蓬,又問道:“夫人以為父皇之前所說的‘連’是何含義?”
“殿下謬讚了!陛下國之天子,心思自然非常人可以揣摩猜想的。那個‘連’字,實在讓人糊塗,暫時想不出一點頭緒。”雪茜輕易地把問題給推了回去,問道:“不知殿下可有……”
皇甫博搖搖頭:“本以為不過是諧音而已,現在想想絕對不會這麽簡單。隻能等下次聽父皇道來緣由了。”他無意多想,父皇這些日子的所為常常讓他驚訝。他非父皇,又怎麽可能會知道父皇為何說起這個來。
雪茜輕輕點頭,表示同意。
兩個人再沒有說話,沉靜地走在宮道上。寬闊的青石磚上,歲月留下了斑駁的印記。石磚與石磚相嵌的地方,也有冒出新綠嫩草。新綠與那舊青相映襯,一個越發地有生氣,一個越發的沉穩蒼邁,各有特色。雪茜目光從腳下的青石磚移開,沉默地看向一直通向前方的宮道。
來往相錯的一批批宮娥太監與侍衛,見到他們,都恭敬行禮。或者應該說,見到了皇甫博——他們的大皇子殿下!聽著耳邊皇甫博沉穩的聲音應答著,雪茜突然覺得麵前的這條宮道無形中似乎延伸了許多,直直衝出去,一時看不到盡頭。
就好比,好比她如今在走的那條路!暫且,她還未看清路上會有什麽,路會在哪裏終結,路的盡頭是一片美景還是滿眼瘡痍。
天地間,不獨獨隻有這一條道。她卻置身在這條道路上,一時間,縱使是停滯不前並未退縮,也自覺帶著負罪感。這條路,是誰給她安排的?是上天,大燕後或是她雪茜自己?她什麽都不確定。她,似乎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的,又好像是有無形的力量在推著她,勉強著她走到了現在。
她,原先對這座皇城那股子抹不去的血腥氣的反感與恐懼,現在已經全數消散了。不為別的,也許,單為那一池綻放的荷花,田田綠葉映花中,連那風都自帶一股子清香。將那些不好的情緒淹沒,然後剔除她的認知。她聽到那一句“修,而後博雅”的時候,腦子裏隻是拚拚湊湊想要湊出那一身鳳袍的女子說這話時的場景。
就因為這一句話,她似乎又陷入一個泥沼了。這裏隻有她自己一個人,無論掙紮與否,沉沒將會是她最終的結局。縱使她再怎麽不甘心,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自己越陷越深。
感情亂事,不冷靜自持的人終會失敗的。這,她明白。卻不能自救,眼見那名為“憐惜”的情緒如潮水湧來,將她迅速淹沒。
她憐的是大燕後那個卓然惠若的女子,對待不是親生的孩子能有如此雅性為他取名;她惜的是,現狀看來,顯然的大燕後的期望變成了失望,皇甫博並若她所想長成!
她憐的是父皇那同天下父母一般的苦心,希望自己的一兒一女各自安好、幸福;她惜的是,大夏國的大皇子與帝女終究是對敵,枉費了父皇的那一片期冀。
她憐的是大夏國國運崛祚,一運一行關乎天下,輕易不得下論斷枉送國祚;她惜的是大夏雖有一皇子一皇女,奈何未來時候這二人非但不能為大夏而奮力,反而會傷害大夏國的國祚社稷,置百姓於恐慌之中。
她憐,她惜,縱有此心,卻無此力,都是徒勞!
大夏國的未來,明明掌握在她和皇甫博二人的手中,這個時候,她卻一點把握都沒有。似乎,那無盡的虛無就從那掌握中散發出來,她徒然收攏,卻無知無覺那權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