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滿口的血汙
皇甫博暗自咬牙,接過酒杯。既然上天已經為他選好了,那麽他不過是順天而已!他恭敬地將酒杯舉過頭頂,沉聲道:“父皇,兒臣敬你一杯!”他抬起臉,就見端坐在那邊的人笑著點了頭,果真端起他麵前的那杯酒,和他的輕輕一碰。
“磬!”
杯壁相接的清脆聲響起,皇甫博將酒杯端到自己唇邊,慢慢飲盡。看著那明黃的袖子輕輕一晃,坐在上位中間的那人也在他的對麵,端起酒送到了唇邊,一點一點飲得慎重。
接下來,會是淋漓的鮮血吧……
皇甫博腦子驀然浮現一個血淋淋的畫麵,年幼的自己,在一位常去的妃嬪宮殿裏玩耍,吃了一塊糕點,隨即心痛如絞,噴出一口血的時候,就是那樣紅豔豔的一片……
而今,這個昨夜還在跟著自己喝酒的人,很快,也會在紅豔豔的血光中倒下……就像,當年幼小的自己!
果然,他才剛放下酒杯,就見那人手中的杯子一鬆,直接落到桌麵上。
皇甫文昊一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口,低低哼了一聲。喉間不斷湧出的血腥讓他來不及掩飾,隻能直覺地一手攬住身邊正仰頭看著自己的小老虎,將他按向自己的懷裏。然後再也忍不住,微側過身子,嘴一張,噴出滿口的血汙來!
鮮紅的血霧隨即變成點點血滴濺在地上,一邊站著的禮官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住了,一時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皇甫博卻在那點滴的血點子因了皇甫文昊強忍著側身,沒有一點血汙沾染上他的禮服。他的手一顫,一抬一甩,寬大的衣袖已經帶著那酒杯猛地摔向地麵。
酒杯摔得粉碎。這一聲響,也驚得下麵坐著的眾人齊齊看過來,隨即在皇甫博大吼中白了臉色。
“傳禦醫!快傳禦醫!”
雪茜一下子站了起來,動作過猛,帶倒了桌麵上的酒壺。酒液迅速從傾倒的壺嘴裏流了出來,滴答滴答順著案沿滴在地上。
雪茜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跟著那酒一樣的節奏,一下一下跳得緩慢。她惶惶不安地想要繞過案席走出去,卻被宇文拓一把摟住。眾人的目光都放在正上方,沒有人發現他們這個小小的動作。她的手被人輕輕握著,一下一下地輕輕捏著,那個低沉的嗓音傳到她耳裏:“別怕!”
一語道破了她的恐慌。
雪茜的神智有些清醒,立刻明白這個時候他們誰也不適合上前。父皇生死不定,而她現在的身份卻是北齊國的侯爺夫人,而非是大夏國的帝女!為避嫌疑,她隻能強捺住上前探望的衝動站在這裏,一動不動。這個時候,除了禦醫,隻有……
她隨即看向與自己隔了段距離的舒遠。
舒遠之前與舒丞相、舒牧天同席而坐,這個時候迅速地跑上前,一見被皇甫文昊的模樣當場驚住。手一探出,就要去摸他的脈搏,卻被人一把抓住。
皇甫博麵色不虞,卻帶著極度隱忍的怒火,待看清是他,也知道舒遠曆來擅長醫術,這才放開了手:“快救父皇!”
舒遠一把脈,細細一感受,整個人麵色大變。相較剛才的吃驚,這個時候已經是整個人被震懾住了!他一把推開皇甫博,順手將被皇甫文昊護住的洛兒扔給皇甫博,隨即叫道:“退開!所有人都退開!不許碰到陛下嘔出的血液,不許替陛下拭汗!”
皇甫博絲毫不在意是誰把他懷裏的小老虎抱走的,瞪著一雙紅豔看著舒遠,先前婚禮上的謙謙君子已然失控。他沉著臉問出來:“父皇怎麽了?”
舒遠沒空在意他的陰沉,眼下他的心裏已經是大亂了。怎麽會,怎麽可能會是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場合……
他快速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一粒藥丸就要喂給昏迷的皇甫文昊,卻被皇甫博擋住。當下也顧不得什麽,低聲吼道:“大皇子,你若是再阻攔,陛下就會……”太沒有說完,因為那隻捉住自己的手已經一鬆。
皇甫博的嗓子低啞:“舒遠,若是父皇有什麽事,你第一個給他陪葬!”他說出的威脅明明那麽可怕,但卻自覺震懾不了任何人。他的手輕輕發顫,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若是父皇真的……那麽,自己應該第一個給他陪葬!
天意!他怎麽會以為那是天意呢!
在父皇噴出那一層血霧的時候,他就後悔了。他不該敬那一杯酒,他不該!他忘了,他居然忘記了,給他提示的那人是誰!
皇甫博狠狠看向立在一邊,整張臉都慘白著的林傛倩,滿腔的恨意洶湧而來。他是昏了頭了嗎?站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可是林太師家的小姐!她,自然是奉了她祖父的命令而來的……
他不禁想起之前自己跪在母妃寢宮行禮,母妃嘴角的那抹笑容還有最後她說的那一句話。母妃她,是不是也知道……是不是,也讚成?
他思緒混亂不堪,茫茫然回頭看著舒遠用著不知從哪裏抓來的白手帕,正給蒼白著臉的父皇擦著麵上的血汙。他伸出手,輕聲道:“我來!”
舒遠一時停下動作,過了半響,才低聲道:“殿下,陛下是中了毒才……此毒一碰就會滲入體內!”
耳邊壓抑著的一聲低呼,皇甫博似乎沒有聽到,固執地攤著手,直到舒遠將手帕放到他手上,才慢慢動作著,輕輕給皇甫文昊擦著。他此時若是一個回頭,就能看到夏錦文正站在一邊,麵色沉吟著看著這一切。雪茜身子微抖,整個人都依向了身邊的宇文拓。宇文拓一手抱著驚嚇不止的洛兒,一手捂住洛兒的眼不讓他看,目光卻柔柔罩著她。
舒遠站起身來,第一眼就是看向雪茜。眼見她現在的模樣,心裏當下就是一沉。目光一收,環視殿內都驚嚇住的眾人,冷著嗓音開口:“從現在開始,所有人都不能出這個殿外!陛下乃是中毒,下毒之人到底是誰必須查清楚!”他看向一邊站著的舒牧天,緩緩一行禮,恭聲道:“舒將軍,煩勞你到殿外召來侍衛軍,把守在殿外各出口!”
他身為此次婚宴的總管人,他的命令當然沒有人敢違背。他又出聲道:“現在,所有人不得再碰桌上任何膳食或酒水。所有人,必須經過檢查才可以移到偏殿呆著!還請林太師和舒丞相主持!”
林太師和舒丞相都應了下來。
舒遠想了想,旋身走到一邊的香爐前,靜靜吸了一口氣,臉上一僵。再回過身來時,淡聲吩咐道:“來人,把香爐裏的香料清出來!”
他目光沉沉看向仍舊昏迷著的皇甫文昊,眼一瞥,對上皇甫博的眼,頓了頓,開口:“陛下所中的毒,是從香料中散發出來的!”
午後一刻,陽光正猛烈,卻已經失了過往的直射的威力了。透過雲層被削弱不少的光線,這時候已經多了一些秋的柔意了。
龍行宮裏氣氛慘淡,晦明半參的大殿裏,層層籠籠的明黃色厚綢布擋住了大半的光線。明明外頭是陽光明媚,一走到這裏卻覺得寒氣陡升,包圍住周身的都是那隱隱晦晦的斑駁光影,讓人心裏直覺不舒服。
皇甫文昊此時靜靜地躺在龍床上,身上隻著明黃的裏衣,輕柔的羽被蓋到胸口,被脫下來的染上斑斑血跡的龍袍被收在一邊。被急召過來的禦醫此時就在龍床前商量著,隱約可見他們臉上的恐慌。
皇甫博一走進來,一眼就看到臉色煞白躺在那裏的人。他目光一轉,在看到禦醫們的神色時,心裏大驚,不由得抬高了聲音叱問道:“為父皇診治得怎麽樣了?”
禦醫們連忙行禮,回稟道:“皇上龍體原本就欠安,這一次中毒,雖然很快就解了,但毒性過猛,十分傷身。臣等隻能開出藥方,讓皇上慢慢調養。也許調養得好了,就能……”
皇甫博眼中冷光乍迸,冷聲斥道:“那還留在這裏做什麽?父皇若是還沒有醒過來,你們就拿腦袋來見!”
“是!是!”禦醫們接連行禮,退了出去。
皇甫博眼見龍床這邊一點光亮都照不到,十分的陰涼,心裏一陣惱火,走了幾步出了內殿,揚聲罵道:“都是怎麽伺候的?父皇的寢殿,你們都不知道把那些綢布收攏嗎?去拿來火盆,再瀆職,嚴懲不貸!”
很快,嚇白了臉的宮娥太監就將寢殿裏打理起來,光線進來,整個內殿都亮堂起來,讓人的心裏也舒服了不少。皇甫博跪在龍床邊,看著龍床上躺著的人,低低叫了一聲“父皇”。那人沒有一定動靜。蠟白的唇瓣,梨渦現在看起來隻是淺淺的兩道彎印在臉頰上,雙眼緊閉,眼角抽出一摺一摺的眼紋。鬢角參白,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周身沒有一些生氣……
“父皇……”
宮娥將火盆抬了進來,皇甫博眼角一掃,吩咐道:“抬近些!”
一隻手抓起放在龍被上的那略帶老態的手,涼意從那手裏無止境地傳了過來。皇甫博輕輕一合眼,吐出這一個時辰裏心裏反反複複回響的那句話。
“父皇,是……兒臣的錯!”
若不是他敬的那一杯酒,父皇也不會……他明明就知道,那一杯酒的功效,卻還是……
皇甫博將龍床上的人攏好被子,一步一步走出了內殿。
龍行宮,在他未成人前,從未進來過的地方。他知道父皇就住在這裏,但從未被允許過進來。那年月,父皇似乎忘記了還有他這樣一個兒子的存在。父皇每日都會去早朝,父皇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似乎從來沒有想過看他一眼。他一連幾年的時間,每天早早起來,站在宮道上,看著那明黃的袍子從自己麵前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