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欺人太甚
“新國舊臣,很平常。但舊國的國舅爺被封侯,勢力平分北齊的半壁朝堂,朕也有幾分詫異。朕想知道,”皇甫文昊站起身來,幾步居然走下了玉階。在皇甫博要護著他的時候,淡淡一擺手,慢慢走到了夏錦文麵前。
“夏錦文,”他第一次叫了這個年輕人的名字,果然惹來那兩個北齊官員的注目。他毫不在意,繼續道:“憑你夏家家主的身份,夏家的祖訓裏,可曾說過何時能反叛故主?”他問得意味深長。
北齊國初立,派來使臣遞過文書的時候,他隻是淡淡看了一眼。隻是,青玄國的夏家一夜之間的劇變卻引起他的注意,他雖然身體不好,但腦子卻還沒有糊塗過。即使百年一晃而逝,但那個承諾應該曆久彌新,永遠不會被淹沒的!他實在好奇,夏家那聞名三國的祖訓,似乎隻提到“忍”字,而沒有“反叛”這兩個字!
欺人太甚!
錢方天死命地和自己的怒氣作鬥爭,卻還是控製不住。這老皇帝,簡直是來找茬的!他說怎麽會召見他們,看他笑得舒淺還以為這老皇帝人不錯。沒想到,這簡直就是隻披著羊皮的老狐狸!
隋瑭靜靜看他一眼,眼移向錢方天握緊的雙拳,示意他安靜不要妄動。
皇甫博已經跟著走過來幾步,離自己的父皇也就一步之遙,兩手揪住衣袖沒有吭聲。麵色卻壓抑著,帶著一分緊張。
夏錦文輕輕合眼,終於將目光移開,不再和皇甫文昊對視。他的心裏陡然有了幾分輕鬆,前所未有的那種。他找尋了多年的答案,呼之欲出。
在皇甫文昊的注視中,在皇甫博的防備下,他靜靜地後退了一步,單膝著地,臉微微一低,帶著輕鬆的嗓音響起。清清冷冷的,他家夫人曾經用過幾個字形容他的嗓音,說是“清潤醇透”,他也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心思想起這個。嘴角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昨夜宿醉的疼痛似乎被掩去了……
“夏家祖訓,隻有一個‘忍’字,忍世間難忍之事,忍世間難忍之痛苦。夏錦文自認作為夏家子孫,承繼了祖宗的教誨。百年夏家,也許下一刻就會覆滅,清淩也隻不過能保有這一刻的夏家。”他話一說完,靜靜地將左手按在著地的右膝上,靜默了片刻,才起身。
金殿裏又一次的沉默。
兩邊人靜靜對視,錢方天眼裏的怒火難捺,而皇甫博更是將戒備的目光緊緊鎖在他們三人身上。
皇甫文昊卻驀然笑出了聲來,他似乎是十分高興的模樣,眉眼彎彎,梨渦現出,朗朗的笑聲將原本的壓抑與沉悶全都衝散。他連聲說了幾個“好”,最後更是上前一步,將手拍在夏錦文的肩頭,笑道:“好!果然是百年夏家!朕,也終於明了為何……”
見他說道一半沒有再說下去,錢方天莫名其妙。這個老皇帝怎麽一瞬間又變了臉,笑得跟個看兒子娶妻生子的老父親一樣,居然還伸手拍侯爺的肩頭……錢方天的腦子裏猛地浮現一個想法,聽說,江湖上有一種針,喂了劇毒,藏在手掌中,往往借著拍人肩頭的時候刺入……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在夏錦文的肩頭上的那隻手研究。
隋瑭自然也不明白這其中的玄虛,仍關注著立在他身前的那兩個人。
黃袍一晃,皇甫文昊收回了手,笑聲漸歇,但笑容仍在。梨渦淺淺地現著。他輕輕一拂手,黃袍緞子擦著夏錦文的手過去。他說了一句讓錢方天百思不得其解的話。
他說:“百年,也這麽久了……”臉上是莫名的表情。
最終,皇甫文昊笑著對夏錦文說:“侯爺年紀雖輕,卻擔得起重任。夏家有你,也算是有福氣了!朕身子不好,也就不留你們用膳了。”
夏錦文三人一同行禮,慢慢旋身退開。
走了幾步,錢方天聽到身後那老皇帝嗓音淡淡,似乎和那個大皇子說話。
“皇兒……朕身子不好,記性也差,有些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不過,今夜真得陪著博兒醉酒一次,這是皇甫氏的舊規矩……”
夏錦文走出金殿,一接觸到耀眼的光芒時,手輕輕一動,才察覺一手的汗濕。外麵縱是豔陽天,金殿陰森,還是帶著冷意的。他方才身子隱隱的不適,走到這陽光底下,卻好了一些。那些飄零的話,他放在心底細細回味,才安了心。
他們夏家,終於可以……
他靜靜一閉眼,輕鬆與沉重同時襲來。宿酒的暈眩似乎這個時候才襲來,他眉頭微凝,手撫上眉角,勉力支撐。
一出了皇宮,夏錦文低喘一聲,在隋瑭將他扶住的時候,終於放心地放空自己。
那些,壓得自己,太累……有多久了?好似是在爹彌留之際起……
洛兒忽閃著一雙圓眼,看看雪茜,又看看坐在她身邊的那個陌生人,嘴巴動了動,卻不敢問出來。
為什麽他和娘親一起吃飯,這個人也坐了下來?他明明沒有幹錯什麽事,那個人卻看著自己不移開目光。
他漸漸地被看得心裏害怕起來,雪茜把菜夾到他的碗裏,示意他吃。他低著小腦袋,卻像一隻懨懨的小老虎,提不起精神。最後沒可奈何地找著話問道:“娘親,爹去哪裏了?”
他這話一問出來,雪茜心底就暗自叫苦。這是哪壺不該提哪壺啊!宇文拓換過了一身裝束,連臉也變了,也難怪洛兒認不出他。他陰沉沉地看著洛兒,分明是還在為那一句“爹”生氣。而現在……她偷偷看過去一眼,立刻識時務地收回目光,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地猛吃菜。
宇文拓當然知道這一句“爹”說得不是自己,當下心裏就冒出一團小火,燒得滋滋的。雪茜的一聲不吭,他自然沒有什麽話說,隻是目光又沉了幾分,看著洛兒。
雪茜暗歎口氣,正想說著什麽緩解一下,卻聽廳外一陣腳步聲,有人揚著驚慌的嗓音讓去請大夫。她剛剛站起身來,身邊坐著的宇文拓已經快速走出去了。她忙帶著洛兒跟去看看。
宇文拓查看著夏錦文的麵色,卻見他的眉頭少有地輕蹙,青白的臉上冒出幾滴冷汗。扶著隋瑭和錢方天對這個陌生人都有幾分防備,是看到抱著洛兒的雪茜靜靜對他們搖頭才沒有出聲。宇文拓一看完,就冷聲道:“送回房裏去!讓大夫看看,隻是醉了。”
眾人訝然。
夏錦文昨夜帶著一身酒氣回來,還目光清明。怎麽從皇宮裏回來一趟,反而醉過去了?
章淩卻是知道緣故的。夏錦文舊時在宇文府裏喜歡和宇文將軍賭酒,從未醉在當場。宇文將軍也因此輸了他不少東西。隻有他們五個才會想著法子去試探他,想知道他到底為什麽碰酒不醉。後來才在努力的勘察之後發現,原來夏錦文有個特別的體質。酒入肚之後,酒意不會立刻發散。總是在他從酒桌上退下之後,才會看到他在將軍府裏尋棵樹躺在枝幹上睡過去。
老爺從來不知道到底為什麽夏錦文從不醉酒,還以為是他酒量了得。其實是他們五個發覺了真相之後,在夏錦文的利誘下同他達成協議。每次隻要他喝酒從老爺那裏贏來的東西分給他們一半,他們就不告密。那似乎,是他們那些年裏唯一的和平相處……
章淩出聲,讓隋瑭和錢方天安心,又讓人去請大夫。縱然他知道原因,也能察覺到夏錦文這次相比以往特別的痛苦!
他往往醉了往樹上一躺,整個人閑散十分,半睡著等酒意過去。而這次,他居然是被人攙扶著回來,麵色又青成那樣,連平日裏絕少皺起來的眉頭都擰緊了。
洛兒惶惶叫了一聲“爹”,又立刻惹來宇文拓的冷眼。雪茜拉住想要上前的洛兒,笑著安慰道:“沒什麽事的,明天你爹還要帶你去參加婚宴呢!洛兒可有看過新娘子?”渾然不察有人瞪視一樣,雪茜說得緩慢,耐心十足,顯然是已經不將宇文拓的憤怒放在心上了。連皇甫博都知道夏錦文即將攜妻帶子參加婚宴,不管宇文拓舒服不舒服,她和洛兒總要出席的!
這一聲“爹”總是免不了的!
她讓開身子,讓錢方天將夏錦文攙扶著上了樓,這才對上宇文拓的鳳目,輕輕一笑,抬起空著的那隻手蓋在他的手上握住,低聲埋怨道:“你還要氣多久?沒玩沒了的……”
她半是撒嬌半是不滿地說著,宇文拓的臉色終於沒有那麽難看了。
大夫給夏錦文開了藥方,又讓人熬了醒酒茶給喂下,這邊才算稍稍安生了。錢方天守在房門外,不讓任何人進去吵醒侯爺。他一個人站在門口,暗自回想之前在皇宮裏發生的一切。越想越氣,那個大皇子莫名其妙地邀請侯爺去喝酒,自己醉了回去休息了。卻不讓侯爺歇息一會兒,那個老皇帝又召見侯爺,這分明是有預謀的!
他又想起在金殿裏淺笑的夏錦文,心裏對他的佩服又多了幾分。那老皇帝咄咄逼人,說什麽背叛故主,若是自己肯定氣不過動手了。侯爺卻能忍住,而且落落大方地回答。真不愧是他們北齊國的清逸侯!不過……
錢方天想起夏錦文的那一跪,著實困惑了。單膝點地都是武將的跪姿,侯爺卻對著那個老皇帝單膝點地,而且點的還是右膝蓋。有些不倫不類的!外來使臣行禮有這一種嗎?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