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王妃在哭
飛濺的水花,在黃亮的燭光中閃動一下,又很快地落下。她渾身都在抖,緊縮著的肩頭暴露在水麵上,如在寒風中抖抖索索的雛鳥,嘶聲哭叫著,又絕望又痛苦。她緊緊地握著拳,才能堪堪忍下攻擊他的想法。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她迫切地想毀掉一切,所有的這一切!
她迅速地將自己的臉又浸在水裏,雙手捂著臉狠絕地一抹,再抬頭哭紅了的眼裏隻有無所謂。她說:“宇文拓,我們完了。”
這個夜晚,其實很平常。
黑暗中有風的聲音,有院落裏葉子動的聲響。走出房門一抬頭,還能看到黑色的天幕中已經模糊了半邊的月亮,雖然光芒淺淺,但仍能透過那雲層照出來。這樣的夜晚,沒有懷著不滿與敵意的人,也沒有擾人的信使低低發出訊號,按理來說,會是個好眠夜!但……
李雲猶疑地看著那一屋的燈火通明,隱著身子站在暗處裏,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他豎著耳朵聽著,就差讓耳朵長長幾公分了。其實聲音很大,他聽得十分清楚。是哭聲,可以算是離嚎啕大哭不遠的那種哭!但是,就是因為是哭聲,所以他才更不能相信了!
王妃在哭?
他正要邁步走近點,就被人輕輕一敲後腦勺,章淩的聲音十分輕,至少在那哭聲之下是不會有出頭之日的。“不要命了?”
李雲渾身一哆嗦,忙低著個腦袋縮了回來。想了想,又看了看章淩,他終於低低開口:“王妃……”和王爺打架打輸了?之前的聲響一陣一陣的,實在讓人懷疑。
他話還沒有說完,那哭聲戛然而止,嚇得他立刻噤聲。和章淩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那哭聲就如同一陣風吹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章淩手一抬,比比最右邊的房間,李雲灰溜溜地回房去了。
章淩原地站了會兒,終於想起那句老話怎麽說了。床頭吵架床尾和……是這樣說的吧?王爺他不會是……
雪茜沙啞地說完那一句話,整個人是掩不住的疲憊。浴桶裏的水早就被她擊掉了一半,地上一片濕。環住她的手臂也鬆了下來,她毫不費力地就探手從一邊的椅背上拿了件外袍裹住自己,不看那人一眼,轉身準備跨出來。
她應該回皇子府去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起來她會是個全新的雪茜!
她剛一轉身,又是一陣水聲嘩啦響,站起來比她高了許多的男人輕易地將她抱住。雪茜連反抗都沒有,全都依著他,讓他抱住出了浴桶。裹住她的外袍下擺沾了水,濕漉漉地裹在她的腿上。她抬眼看向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床,抿了抿唇,在他鬆手將她放在床上的時候,一手利落拉過被子,一手扯開身上的外袍一扔,整個人滾進了被窩裏。
頭發貼在她的臉上,她一身的濕氣,整個人又泛起冷來,縮成一團抗拒著被窩裏的涼意。周身剛剛騰起的涼意一點一點侵蝕著她,她嘴角苦澀一勾。疲憊來得太快,在她的理智還未出來阻止的時候,她已經打了個哈欠,淚眼朦朧了。
睡吧睡吧!不過如此,還能怎麽樣呢!
她自暴自棄地想著,頗有一些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整個人果真要睡過去的模樣,眼睛都已經閉上了。
但有人就不讓她如願!
宇文拓扯開被子,不顧她的冷眼,將她抱在懷裏半躺在床上,被子又給她蓋上了,但卻拿著一塊幹布巾動手擦著她的濕發。雪茜冷手冷腳蜷在他的懷裏,一動不動,任由他動作,眼神卻是涼颼颼的。
宇文拓自顧自擦著,心裏似乎在想著什麽,動作雖然輕柔,卻並不連貫。他拿著布巾輕輕捂幹一撮發絲上的水,就那樣愣在了那裏。過了幾秒,他恍若回過神一樣,撩起另外一縷發,終於開口:“我們之間完了,所以你脫了玉鐲。”
他話語輕輕,卻是肯定地說著。雪茜心裏冷笑,沒有出聲。
宇文拓鳳目一抬,看上那張刻在自己心裏的容顏,柳眉輕舒,眉梢細撇;明眸美目,泛著不常見的紅絲;她的菱唇輕緩舒著,全無防備的模樣,挺翹的巧鼻卻透著一股倔強,配上那雙美目,不難看出她心裏的狠絕。她,真的說了那句話……
宇文拓一時間腦子掙不開那些紛雜,有些迷亂。她叫著自己的名字,宇文拓宇文拓,她常常這樣叫。偶爾也會叫叫他的單字,但那次數實在少。她曾經說過,最喜歡叫他宇文,單叫姓氏,有些懶散的錯覺。她剛才叫自己“宇文拓”,沒有以往的嬌嗔或者慵散,她隻是那樣平淡地喚了一聲,然後說了那句話。
我們完了。
是的,他曾經無數次在心裏想到他們之間終有一天會有完了的時候。當初,他糾結著心底對她的那份特殊感覺,又因為家仇而痛苦的時候,他這麽想過。他站在一邊,任由鞭子揮舞,將她打得渾身是血的時候,他想到了這句話。他們完了,他們之間隻會有個美好令人懷念的開始,曲折苦痛的過程,然後便是萬劫不複的結局!他是這樣認為的!
那個時候,他們還沒有一起去踏春,她沒有穿著鵝黃的長裙扔給他一棵菜;所以,他那麽想!那個時候,他們還沒有遇上刺殺,他也沒有為了護住她被劍當胸而過,她沒有死咬著唇顫著聲音喚他;所以,他那麽想!那個時候,沒有滔天的洪水,沒有渾濁的水撲麵而來卻阻不了她那一聲聲帶著哭腔的呼喚;所以,他那麽想!
那個時候,她也沒有喝醉了抓著他的袖子一直哭,沒有偷偷去給他求了個護身符;那個時候,她沒有擋下那一箭,身中劇毒危在旦夕;那個時候,他沒有跪在爹娘靈位前一整夜,也沒有夜夜在那簇青竹邊濕了衣袍:那個時候,她沒有穿著大紅嫁衣,躲在蓋頭後麵巧笑妍妍;那個時候,她沒有全身犯冷,整個巴在自己身上嬌聲喚著他“王爺”……
如果沒有這些,他們完了,再也不可能,是,他相信!但,放到現在,她說“我們完了”,未免太……
雪茜昏昏欲睡,卻還強迫自己睜眼看著和自己麵對麵的男人。她迷迷糊糊地,似乎聽到那個男人說了句什麽,他手上的動作一停,連帶的她也莫名其妙地突然從困意中解脫了出來。整個人瞬間倒豎起全身的尖刺,在回想起剛剛他說了什麽之後。
他說,你未免太不負責……
雪茜差點仰天大笑幾聲,然後撇下嘴角奚落他。但這個場景終究隻是在她腦子裏一過就散了,她最終還是睨著眼看了他一下,充滿不屑地垂目。
她,忍!
宇文拓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無言的沉默,鳳目微眯,慵散的感覺試圖欺騙過敵人。他輕輕一眨眼,滿目的情緒全都掩下。明明暗暗晃蕩中的燭光,照在他半張臉上,晦暗不明的另外半張臉壓著枕頭。他現在神思清明,靜靜估算著自己這邊的實力,緩慢出擊。
“你欺騙我,和敵人聯手做戲騙過我,就算我那麽努力挽留,你仍舊躲在那馬車裏,一步一步迅速離開。你知道我的弱點在哪裏,所以你說你中了劇毒,逼迫我不得不放手。一步一步,你走得穩妥,沒有一步失算。我是不是該佩服你?”
雪茜眼雖睜著,人卻已經漫不經心到快睡著了。他催眠人的功力是越來越強了,日後不見他了,偶爾失眠也會懷念起他的這項功用的……
“即使我的痛苦我的懊惱我的後悔擺在你的麵前,你仍是無動於衷。你一聲不吭,你哭得那麽傷心,心裏是不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是啊,是啊!我在心裏冷笑,我看你那麽蠢,所以隻好應和你一下假裝哭泣……
“馬車跑動的那一瞬,你是不是鬆了口氣?終於逃離我了,你堂堂大夏國帝女的身份,又怎麽可能長久地呆在我身邊?大夏國,才是你展開拳腳的地方,你的那些……”
雪茜現在心裏真的是冷笑了。
“其實你又何必做那麽多?你為了應承我,擋了那一箭,差點中毒死去,又被武宸擄走,吃了苦頭。你若要走,就不必假惺惺做那些。那些被你拉攏過來的官員,在知曉你病死的時候,都以為是武宸派人殺了你。這樣算是間接幫了我嗎?他們暗地裏和我接近,我那個時候真的是佩服你,就連你假死,也有這樣的用處……”
宇文拓扔開手中的布巾,嘴角微微一揚,笑得古怪:“真的是你幫我奪了武宸的天下,你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我心裏有多暢快!但我以為是他派人劫走了你,他一死,你……雪茜,我真的是很佩服你……”
他鳳目一舒,眼底有著止不住的溫柔看著她。雪茜卻是心裏猛地一涼,直覺麵前的隻不過是隻裝著可愛的老虎,正在心裏咆哮著要將她一口吞下。她以為自己不會生氣,不會被他撩撥成功,但當他那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她還是失控了。
他用著膩死人的目光柔柔罩住她,他的唇瓣一張一合,輕輕吐出最冰冷的字眼。他說:“雪茜,在看著我一步步按著你所想走著,一步步擰斷你我之間的牽連,一步步傷害我最珍惜的人的時候,你的心裏是不是很滿意?因為你,我殺死了我的王妃,也殺死了我自己,你是不是很得意?”
其實,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是哪個字眼刺痛了她,不知道是那一句“我的王妃”,還是那句“得意”,也許是那句“最珍惜的人”,總之她痛了,她忍了那麽久的衝動洶湧而來。她迅速地坐起身來,高揚著右手,狠狠一巴掌打散了他零落的那一句“你真狠”……
她眉眼如覆冰霜,她的臉上隻有殺之而後快的狠意,她心裏洶湧的是恨意,夾紮著無比的凶狠衝散了那微弱的痛楚。她身子在哆嗦,但她的嗓音無比的冷靜,她指著門,一字一句吐得清楚:“滾!你,滾!”
他最珍惜的人?
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