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清忠
六和塔離司馬家不過一裏多遠,三人一會便到,司馬先生常來廟中,知客僧對他頗為熟稔,引著來見那位高僧。等進到內殿,婁虞定睛一看,原來這高僧先前也曾見過,正是那獨臂頭陀清忠禪師,他瞧來似乎比司馬先生還年長著幾歲,雖斷了一臂,倒顯得更為清健。婁虞見他德高望重,都趕著過來施禮參拜,司馬先生將二人逐一引薦,清忠禪師聽說虞可娉是前相公虞允文之後,隻微微欠了欠身,臉上神色無半點異動,婁之英心中暗道:“看來這位禪師勘破紅塵,對世俗之事早已超然物外了。”
眾人在殿中坐定,司馬先生將婁虞二人的來意說了,清忠禪師雙眉低垂,道:“檀越來此打探朱七絕的事,可也是為了找尋寶藏麽?”
婁之英道:“晚輩不敢覬覦什麽寶藏,隻是晚輩的朋友內傷難愈,已遍求天下名醫偏方而不治,是以想要探尋前輩先人的醫著,來解朋友的傷症。”當下將虞可娉如何被阿兀打傷,自己的恩師和海外番醫都無計可施的往來情由說了一遍。
清忠禪師輕哼了一聲,冷冷地道:“天下庸人要尋寶藏,總會掩藏私欲,假以高尚之由,檀越借此托辭便想套問線索,未免過於兒戲了罷。”
婁之英急道:“大師誤會了,晚輩絕無貪圖之心,隻因娉妹她……我這朋友被氣聖之徒的內勁所傷,晚輩實已無可奈何,隻有去找前人的醫典碰碰運氣。”
清忠禪師眼皮也不抬一下,道:“任你說的天花亂墜,我卻來信你?”
司馬先生見二人越說越僵,局麵甚是尷尬,忙過來打個圓場,先勸慰婁之英道:“清忠禪師雖是方外之人,但他青年時性子火爆,如今仍不改本色,說話有些直來直往,婁少俠莫放在心上。”又向清忠禪師道:“大師,婁少俠是辛大人親筆書信推薦而來,隻為求問祖父扳指的來曆,他結交的朋友,人品自不會差,大師有何必令他難堪?”
清忠禪師道:“新大人舊大人又如何?這辛讚的孫子早年還算年輕有為,率領義軍上陣殺敵,也是個好漢,現如今卻一心為鳥朝廷賣命,成了隻會做幾首歪詩的軟骨頭,他結交的人卻又怎地了?”
婁虞二人聽他說話粗鄙,絲毫不像得道高僧,不禁麵麵相覷,司馬先生也有些發起急來,道:“你我和辛讚都是故交,他後人有求,便這一點小忙,你都不肯幫麽?”
清忠禪師道:“既是小忙,你自己愛幫便幫,幹麽拖我蹚這渾水?”
司馬先生歎道:“我若知曉,一早就說了,但我雖跟辛老兒交好,對扳指的事卻一知半解,更加不識得朱七絕此人,哪像你跟這位千手聖俠交情莫逆?現下辛老兒的子孫托人求問祖上掌故,你竟一點情分不講麽?”
清忠禪師道:“便是不講,你拿我作甚鳥?”
司馬先生氣的臉色發紫,婁之英見這兩位老友因自己而生出嫌隙,心中很過意不去,但救治虞可娉乃是心頭第一等大事,適才又聽說清忠禪師和朱七絕交情不淺,是以厚著臉皮又施禮道:“大師,佛祖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這朋友正當妙齡,如今卻要頂受這無妄之災,便請大師發發慈悲,給晚輩指一條明路。”
清忠禪師把頭轉過,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世上每日有多少嬰孩夭折,又有多少將星隕落?我又沒有法力,如何能救人性命?檀越遠來是客,若想清談江湖見聞,我自當奉陪,若執意此事而求不得,老衲無話可說。”言語中竟有逐客之意。
婁之英還欲再說,虞可娉開口道:“大哥,大師所言極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咱們再這樣煩擾下去,惹得司馬先生和大師都不歡心,豈不無趣?常言道生而為人,福禍相依,世無盡圓之事,但求盡善之心。那部上善經,能尋到自是極好,若找不著,這三五年的光景,可也夠我快活了,咱們走罷。”
婁之英頗為無奈,隻得聽從她的話,剛想起身告辭,就見清忠禪師眼皮一抬,道:“你們竟連上善經的名字也都知道麽?”
婁之英見他似乎有所鬆動,忙道:“那是聽海外番醫所說,大師果然也聽過這本醫書麽?”
清忠禪師卻不理他,向著虞可娉又道:“世無盡圓之事,但求盡善之心,娃娃,這話你聽何人說的?”
虞可娉道:“是我幼時家裏請的一位教師,他姓秦。”
清忠禪師重又端詳了她半晌,突然道:“我來問你兩個,若有一天尋到寶藏,裏麵盡藏了絕世武功和驚天財富,另有其他經典不計其數,你們卻待如何?”
婁之英道:“晚輩隻為找尋醫典,來救治朋友的傷症,並不貪圖什麽寶藏,其他的物事,有或沒有,是多是少,晚輩並不放在心上。”
清忠禪師道:“學了絕世武功,便可稱霸武林,有了驚天財富,則可富甲天下,若然裏頭還有兵書戰法,那就能搏個封妻蔭子,便是出將入相、裂土封侯也不在話下,這些你都不要麽?”
婁之英道:“晚輩素有自知之明,自認資質有限,絕頂武功未必就學得會,偌大的財富也未必管得穩妥,至於出將入相,更是無此才能,何況晚輩誌不在此,這些東西就算給我,隻怕也無甚用處。”
清忠禪師道:“宋廷被金人欺壓,丟了半壁江山,你雖不求功名,但卻是大宋子民,若真有兵書戰法擺在眼前,難道竟不想為國出力,殺退金人、恢複故土麽?”
婁之英正色道:“兵凶戰危,晚輩幼時曾親曆兩軍交戰,先父先母更是捐軀疆場,種種慘烈局麵曆曆在目,實是有違天道,何況兩國交戰,百姓遭殃,這等大決斷、大定奪,非大英雄不可為,晚輩無才無德,擔不起此等重任。”
清忠禪師輕笑了兩聲,道:“嘿嘿,當真是孩子話。”兩眼一合,竟閉目不言。婁虞二人不知他此舉何意,齊齊望向司馬先生,司馬先生搖了搖頭,示意二人不要問話打斷,過了良久,清忠禪師睜開雙眼,道:“兩位檀越,你們有什麽要問,咱們到塔頂再敘。”吩咐沙彌端出清茶,將一應茶具放入托盤,親自托著,引三人登塔。
婁之英見他年逾九十,雖斷了一臂,但單手擎著托盤,上塔階如履平地,便知此人必然也有武功根基,司馬先生畢竟年邁,腿腳頗不靈便,於是眾人緩緩而上,不過一炷香功夫,已到六和塔塔頂,婁之英向下看去,就見一灣錢塘江水,直直挺挺橫在塔下,瞧來甚是壯闊,再放眼向遠望去,半個臨安城盡收眼底,當真是美景如畫,此時恰逢一陣微風吹來,婁虞二人相視對方,想起當日在武夷山天遊峰的時光,心中都泛起了一絲甜意。
那塔頂有一張小小的八仙桌,正好供四人就坐,清忠禪師將茶托放下,先請了眾人品茗,然後說道:“兩位檀越,此地清靜幽雅、風光怡人,關於扳指的事,你們有什麽要問,盡可直言。”
婁之英見他態度忽然逆轉,和先前大不相同,心中很是奇怪,但此時也無暇細想因果,恭恭敬敬站起說道:“晚輩其實對扳指的掌故不大了然,隻聽辛大人說,這是他祖父留傳之物,如今卻被奸賊盯上了。辛大人知道我在追查朱七絕的過往,是以修書一封,要晚輩來尋他先祖的故交司馬先生。”將自己如何結識辛棄疾、隆興府上盧軒和關風如何搶奪扳指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清忠禪師靜心聆聽,等他全部說完,才道:“檀越既想谘問扳指的來曆,更想探求朱氏寶藏的線索,是也不是?”
婁之英道:“晚輩先前本隻一心要尋醫典,但適才聽司馬先生說,大師似乎和朱七絕交情頗深,晚輩對這位千古奇人興趣極大,大師若能再詳述此人生平一二,便再好不過。”
清忠禪師道:“朱七絕在江湖中名聲不佳,人人都說他是通蕃賣國的惡賊,恨不得見而唾之,你打聽他來作甚?”
婁之英道:“晚輩幼時耳中聽到的,也說朱七絕是大逆賊、大漢奸,勾結金人害死了嶽武穆,可近來晚輩觸及了不少關於朱家的往事,愈發覺得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朱七絕為人到底如何,江湖上的傳言似乎也不盡然,大師既和這位武林前輩交厚,可否直抒己見,讓晚輩知曉真相?”
清忠禪師道:“你既知老衲是他好友,我說的話,隻怕未必中肯,你還要聽麽?”
婁之英道:“江湖上雖對朱前輩風評不佳,但晚輩近來也聽到不少人對此別有高論,是以很想知道,此人品性到底如何,為什麽大夥都說他是賣國求榮、陷害忠良的罪魁?”
清忠禪師道:“你先前聽過哪些傳聞,對朱家的事又了解多少,且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