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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甘祥

  那人笑道:“老兄這話未免天真了些,百官皆有上司,最大的便是天子,為官的若不守規矩,則上不能博取天子信任,中不能澤惠同僚,下不能服眾百姓,那時萬事皆休,什麽都做不了,又談何氣節?”


  那士紳道:“孟聖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若什麽都為討好上司,置百姓於不顧,那這官做來又有何用?”見那人還欲爭辯,又道:“這位先生智識高遠,想來必非尋常草民,你我既然見解不同,那也不用再多說了。”言罷轉過頭去,繼續看向窗外。


  那人卻不依不饒,仍舊說道:“好一個民為貴!孟聖人的話,總歸是不會錯的,然則如何為民辦事,卻是一門大大的學問!實不相瞞,在下確和官場中人多有來往,這山東地界的官兒,本來都是好的,朝廷撥來了賑災銀款,大夥依照規矩上下活動,原也能讓眾百姓度過難關。豈料來了一個什麽禦史甘大人,非要一丁一毫的苛察,把個山東官場攪得烏七八糟,災款更是一文錢也發不下去,大夥逼不得已,隻得聯名彈劾了他。各位老鄉說說,這位‘清官’好似一心為民,可又真正為百姓辦成了什麽事?”


  船上眾百姓此前對巡按禦史甘祥的事隻是道聽途說,哪裏知道這些官場見聞,這時聽的好奇,又紛紛低聲議論了起來,那人又道:“其實世上哪有什麽一心為民的好官,他要收買人心,籠絡百姓,不過是為博一個好名聲罷了,想要千古流芳,卻不顧萬民生死,到底為民還是為名,隻怕世間自有公論罷。”


  那士紳聽他說到這裏,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幾番欲開口說話,終究還是隱忍住了。先前和孫立琢衝撞過的中年書生始終眯著眼靠在艙壁瞌睡,這時突然伸了個懶腰,邊打哈欠邊道:“能把貪贓枉法說的如此義正嚴辭,嘿嘿,閣下真乃當世奇才。”


  婁之英見他也摻和進來,心中暗道:“這些人在此一唱一和,也不知有幾方勢力要來生事,瞧來隻怕是金國官場的明爭暗鬥,可別把咱們攪和在裏頭才好。”隻盼著坐船快些駛到對岸。


  那人微微一笑,對中年書生的話充耳不聞,仿佛沒聽見一般,仍繼續說道:“那位甘大人也是頭老奸巨猾的狐狸,一遭彈劾,不等朝廷批複,自己先來個辭官不做溜之大吉了。嗬嗬,天下間哪有這等便宜的事?現在山東大小官員俱都派出人來找他,各位老鄉,若誰撞見了此人,便請和當地的衙門通報一聲,也算為咱們兩岸百姓出一口惡氣!”


  眾船客經他連番煽動,對巡按禦史甘祥已頗為痛恨,不少人都破口大罵起來,那士紳聽得不堪入耳,站起身來欲走,八字胡微一滑步,阻在了他的身前,笑道:“船未靠岸,老兄要去哪裏?”


  那士紳道:“艙內憋悶,我到外頭透一透氣。”


  八字胡的主人瞪眼盯著他道:“若是心中憋悶,艙內艙外都是一樣,是不是呀,甘大人!”後麵三個字說的一板一眼,口音咬的極重。


  那士紳臉色頓變,含糊道:“先生說的什麽,我不清楚。”向旁一閃,欲從八字胡身邊走過,八字胡伸出手來,輕輕一拉,便把士紳右臂絞在了背後,直疼的他呲牙咧嘴,頭上冷汗直流。


  那主人喝道:“甘祥!你躲了幾日,想要這麽悄無聲息地到鄉下隱居,可也沒那麽容易!好告訴你知,我乃濟南府正五品上騎都尉李勁鬆是也,比巡按禦史大人自是大大不如,但捉拿逃亡欽犯甘祥卻是職責所在!等到了岸邊,便和我去濟南府衙打官司罷。”


  那士紳臉色煞白,慘然道:“你們認錯了人,我不是甘祥。”


  李勁鬆道:“認沒認錯,咱們到了府上一辨便知。”


  那士紳臂膀被八字胡牢牢鉗住,知道逃走無望,把心一橫,凜然道:“不錯,我便是甘祥。我卻並非要逃往鄉下,乃是趕往中都去和聖上辨明是非!你們山東的地方官貪汙災款,隻因我秉公嚴查,便聯合起來陷害於我,如今弄得我官職不保,還要害我名聲,我如何肯去濟南府和你們這些牛鬼蛇神理論!”


  李勁鬆冷笑道:“去與不去,可由不得你。”


  甘祥道:“甘某一向為人清正,朝廷上下皆知,你們想就地私懲於我,等消息傳到中都,瞧聖上饒不饒得你們!”


  李勁鬆哈哈大笑,直笑了好一陣才道:“甘大人啊甘大人,趕情適才的話卑職是白說了?你以為災款下來,隻有本地官員來分湯撿藥?朝廷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哪個不需要打點,哪個不需要照料?你今次這番作為,得罪的可不止是山東的同袍,朝中的大小權貴個個都恨你入骨,不怕你得知,吏部郎中杜嚴章杜大人如今已到得濟南府上,你有什麽話,到時和杜大人講說去罷。”


  甘祥在朝中向來受人排擠,知道杜嚴章正是自己的死對頭,這次落入他的手中,想必定會凶多吉少,隻得仰天歎道:“國之不國、相之不相,如此暗無天日,這官不要也罷!你們殘害忠良,是非終有公論,這裏的百姓都是見證,我甘某人坐得端行得正,你們要陷我失節,卻看能不能擋住世人的悠悠之口!”


  李勁鬆道:“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名聲!流芳千古也好,遺臭萬年也罷,今世的罪卻夠你受了。”一使眼色,八字胡向下一摁,甘祥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婁之英看在眼中,低聲向眾人道:“這位甘大人瞧來是個好官,咱們要不要救他一救?”


  孫妙珍道:“此事疑點甚多,這兩人怕是早已將這甘大人盯上了,若要捉人,為何不在陸上動手,跑到船上行事何等不便?此乃其一;再者甘大人手無縛雞之力,那八字胡一人對付便綽綽有餘,又何必安插了許多幫手隱在船客之中?如此大張旗鼓,隻怕另有圖謀。眼下還在河中,若動手驚翻了船,可要累及無辜遭殃,咱們等靠岸再說。”


  此時甘祥被摁在船板苦不堪言,李勁鬆明裏緊盯著他,臉上卻神情嚴肅,時不時向旁一瞥,婁之英暗道:“他已將苦主甘大人製服,緣何神色還如此緊張,仿佛如臨大敵一般?”順著他的目光瞧去,正看見那中年書生又抻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心中頓時明了:“原來他是在提防此人。難怪先前故意不接這書生話茬,有道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不敢搭話,倒顯得做作了些。”


  李勁鬆見船已駛過河心,離岸邊不過二裏水程,向八字胡一使眼色,八字胡心領神會,微微一擰甘祥的臂膀,甘祥痛楚難當,不禁低聲呻叫起來。中年書生一撐艙壁站起,慢慢悠悠來到幾人近前,開口說道:“兩位大人捉差辦案,既已拿到了人,押到府衙也便是了,又何必虐待於他?”


  李勁鬆向後退了兩步,喝道:“你是何人?我們在此辦理公務,又與你何幹!”


  中年書生道:“山東官場烏煙瘴氣,個個都是假公濟私、唯利是圖之輩,難得來了一位巡按禦史甘大人,是個剛正不阿的好官,本想著肅清本地的不良之氣,卻被這裏的奸臣佞黨害的無路可走,弄得百姓依舊水深火熱,我身為山東濟州府的子民,如何能說與我無幹?”


  李勁鬆側身喝道:“官麵上的事,你懂甚麽!這位甘大人壞了本地規矩,大夥人人自危,不敢輕舉妄動,這才耽擱了救災,否則豈會無端多出這許多難民?此人才是禍國殃民的罪魁!”


  中年書生哈哈大笑,道:“李大人的歪理層出不窮,真真兒令人大開眼界。你們這些官老爺個個貪得無厭,整天坐在官位上,一想保住烏紗,二想多多發財,分贓之後剩些殘羹剩飯打發災民,得保地方不反、天下不亂,那便能交差了,可幾時想過百姓的死活?如今甘大人一到,你們貪錢不成,又不舍真的發放災款,就全都賴到他的頭上,還美其名曰甚麽壞了官場規矩。嘿嘿,當真是厚顏無恥至極!”


  李勁鬆喝道:“逆賊!青天白日之下,你敢口出狂言,誹謗朝廷命官,可是要zao反麽?”


  中年書生又向前踏上一步,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當官兒的若都如同爾等這般屍位素餐、損公肥私,咱們百姓便都反你卻又如何?”


  李勁鬆環顧一周,道:“本地的官府早已做好了賑災籌備,是這甘大人到來攪鬧官場,才讓鄉親們流離失所,你倒不妨自己問問,這船裏的老鄉究竟恨的是誰!”


  此前一直搭話的泥腿漢子是李勁鬆的爪牙,聽到此處第一個振臂呼道:“禦史甘大人一心隻為名聲,不顧官場規矩,不管咱們的死活,大夥自然最痛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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