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起兵宗哥 下
覺如和阿史那威等人押著巴愣次旦來到萬戶府大帳前,被衛兵攔住:“萬戶府大人正在休息,來者何人?”
巴愣次旦高聲道:“奉聖僧之命,覺如讚普今夜特來巡查軍營。”
衛兵正要進去通報,大帳內索朗平措道:“原來是覺如讚普到了,請進。”
眾人魚貫而入,隻見一個彪形大漢身披厚重的鎧甲坐在書案前正在查看軍報,這人生得噙齒戴發、昂藏丈許,一部絡腮胡飄灑胸前。他抬眼看了看眾人,神色間不怒自威,巴愣次旦隻被他掃了一眼,竟嚇得打了個激靈,但還是壯著膽子哆哆嗦嗦道:“大……大膽,見到本讚普為何不拜?”
“軍務在身不能卸甲參見讚普,還請見諒。”索朗平措似乎對眼前的這位“讚普”不以為意,站起來隻是微微欠身行禮:“讚普請坐。”
不等巴愣次旦開口,索朗平措道:“聽聞讚普昨日在陣前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助聖僧平定箭奴叛亂,可喜可賀,亞龍王後人果然與眾不同。”
覺如見他神色間幾分試探,幾分調侃,隻道“假覺如”臨陣變節、貪生怕死之事已傳遍軍營。
巴愣次旦渾然不知,大剌剌道:“讚普嘛,就該有勇有謀,能屈能伸才對。”
索朗平措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道:“好一個有勇有謀,能屈能伸的讚普。既然今夜讚普大駕光臨,屬下恰好也有一事請教。我這裏有一張唐卡缽陀(畫布),想請讚普過目。”
說著從懷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張畫布,緩緩打開。
這畫布呈四方形,大約六尺見方,上麵畫著一名男子,頭戴白色羽冠,身著長袍,翻領雲肩、革帶束腰、腳蹬烏靴,踏祥雲而至。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凡間四處刀耕火種,百姓禮讓僧侶,和平相處。
巴愣次旦傻傻看著畫布,又看看索朗平措,不知何意。身旁的覺如卻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穩。阿史那威連忙將他扶住,低聲道:“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一看這畫便覺得天旋地轉……”
索朗平措將手中的畫布一抖,奇怪的是,上麵的顏料和圖形開始變幻。白色羽冠的男子逐漸消失,出現一名尊者盤膝坐在寶座上,右臂搭在右膝,左手抓著一頭吊睛白額的猛虎,那猛虎怒張大口,四爪刨地想要掙脫,卻被尊者死死按在地上。
此時覺如已是麵色蒼白,汗如雨下。
索朗平措將畫布再一抖,畫麵上的尊者漸漸隱去,顯露出一名持劍金剛,表情猙獰,左手掐訣,右手寶劍高高舉起,左腳踩住一頭流淚的大象,右腳踩住一名僧侶,作勢要殺。
到這時,覺如已是渾身顫抖,搖搖欲墜。
索朗平措手中畫布又是一抖,持劍金剛消失不見,畫麵中出現邏娑大昭寺,先前那名腳踏祥雲的男子與眾多部族首領站在一塊石碑前,仿佛是在祭祀先祖。不遠處人群中,那名伏虎尊者正彎弓搭箭對準男子。
覺如再也忍受不住,大叫一聲昏了過去。阿史那威等人趕忙將他扶起,隻見覺如牙關緊咬,眉頭深鎖,滿臉痛苦的表情。
索朗平措看了看覺如,又看了看巴愣次旦:“看來,你並不是覺如讚普。”
巴愣次旦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哆嗦著指了指覺如:“他他他……是,我不是。”
阿史那威拔出腰刀護住覺如:“你給他看了什麽東西,為什麽他會變成這樣?”
索朗平措一字一字道:“如我猜得不錯,你就是箭奴,他才是真正的覺如讚普。”
阿史那威眼看再也瞞不下去,現在這個局麵,隻能放手一搏。
“不錯,這位就是真正的讚普,亞龍王之後,欺南陵溫,我是箭奴阿史那威。至於這個假讚普,名叫巴愣次旦,隻是長像與覺如讚普相似,被李立遵養在家中,用來冒充覺如讚普,發號施令,迷惑視聽。”
這時覺如緩緩醒了過來,索朗平措突然雙膝跪倒,匍匐在地:“阿薩爾拜見讚普,我等你等得好苦!”
所有人都愣住。
覺如道:“你……你就是阿薩爾?”
“索朗平措隻是個假名,我的真實名字叫做阿薩爾,我祖輩守著這幅唐卡,深信總有一天會遇到達瑪讚普的後人,今日終於得償所願。”
“唐卡?就是你剛才給我看的那四幅畫麽?”
阿薩爾道:“正是,那便是讚普的身世之秘。”
“母親常說,要我將來一定找到你。隻有了解自己的身世,才知道未來的路怎麽走。”
“不錯,因為亞龍王犯下的錯誤,走過的彎路,讚普大人絕不能重蹈覆轍。否則,吐蕃仍將四分五裂,苦的還是百姓和僧侶。”
覺如奇道:“我的祖先犯下了什麽樣的錯誤,竟招致如此災禍?”
阿薩爾將手中的畫布一抖,再次出現白色羽冠的男子。
“這便是你的先曾祖父,達瑪讚普。”
覺如目不轉睛地瞧著畫麵中的男子,見他豐神俊朗,氣度不凡,自有一股帝王威嚴。
阿薩爾道:“達瑪讚普剛剛繼位時,原本四方太平。但前任讚普力推天竺密宗大乘教,已到了七戶養僧的地步,百姓生活負擔加重,除了要交稅賦,還要豢養僧侶,各地大興土木建造寺廟,大批天竺密宗信徒湧入吐蕃,有的甚至鼓動王室成員出家,以此幹涉朝政,這便是你看到的第二幅圖了。”
覺如點點頭道:“天竺密宗教派的確興盛一時,以至於本土雍仲教眾備受打壓。不過他們幹涉朝政,卻也不該,這豈非亂了綱紀?”
阿薩爾道:“正因如此,達瑪讚普建議,暫停密宗大乘佛教的宣法,在建寺廟停工封閉,各地僧侶不得幹政。其本意原是要保護本土教派,平衡僧俗勢力,減輕百姓負擔。卻被一些別有用心的官員利用,變本加厲地開展了一場滅佛運動,也就是你看到的第三幅圖。”
覺如默然,隔了一會兒才道:“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先曾祖用心良苦,卻被手下人念歪了經。此舉雖然遏製外來教派,卻也枉殺不少無辜之人。”
阿薩爾長歎一聲:“那時,就連文成公主都被說成羅刹鬼轉世,她帶來的佛像,也被埋入地下。到了後來,竟有地方官員要求僧侶脫下僧袍,參與圍獵,不但吃葷,還要求他們享用女色,破了戒律。眾信徒對讚普恨之入骨,紛紛稱之為‘朗達瑪’,也就是轉世魔王。”
覺如直聽得冷汗涔涔而下,心想原來自己的祖上,曾有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
阿薩爾續道:“當時有位密宗高手,名叫貝吉多傑,他聽說此事,又見到師兄弟紛紛被殺,一怒之下起了刺殺讚普的念頭。一天,達瑪讚普和眾臣在大昭寺前祭奠會盟碑時,這貝吉多傑躲在人叢中偷施冷箭,射中讚普。”
覺如“啊”地一聲驚叫,顫聲道:“這……這便是第四幅圖了。”
阿薩爾緩緩點頭道:“相傳達瑪讚普有龍王護體,普通人無法加害於他。但那貝吉多傑選用的弓箭,經過魔鬼之眼的泉水浸泡,就算是神龍之身,也難以抵擋。讚普中箭後傷口始終不能愈合,眼看命在旦夕,奮起最後的神力,以自己的鮮血畫下這副唐卡。為的是警示後人,平衡僧俗關係,愛惜一切生命,切不可再厚此薄彼,引火燒身。”
覺如道:“怪不得我看這四幅畫時,渾身上下血液沸騰,汗如雨下,原來是起了心念感應。隻是,這副唐卡卻如何藏在你的手中。”
阿薩爾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將唐卡畫布高舉過頂道:“我的祖上曾追隨達瑪讚普,讚普去世前,將唐卡交由我的祖上保管,說隻有真正的繼任者,才有資格獲取。但當時兩個王後各自擁戴年輕的王子,導致王室分裂,內戰一發不可收拾。隨後又有奴隸起義,各地僧浴勢力紛紛造反,吐蕃四分五裂。我的先曾祖,高祖,先祖等幾輩人一直守著這個秘密,直到今天。”
覺如接過畫布,隻覺得身子一震,像是被閃電擊中,腦中飛快閃現出一幕幕畫卷,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那個時代,所有的過往湧入腦中,幾如親見。
阿史那威見他呆立良久,幾乎眼都不眨,以為他出了什麽事,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湧來,將阿史那威彈出一丈開外,重重摔在地上。
與此同時,那唐卡化作一團薄霧,緩緩籠罩在覺如身上。眾人擦了擦眼睛,再仔細瞧時,隻見覺如頭頂白色羽冠,身著長袍,翻領雲肩、革帶束腰、腳蹬烏靴,與第一幅畫作中的男子,幾乎一模一樣。
阿薩爾喜極而泣道:“雍仲僧衣,這是雍仲僧衣!讚普……我們吐蕃的讚普終於回來了。”
大帳內所有人虔誠跪地,叩首參拜,都道:“參見佛子覺如讚普!”
這時,帳外忽然有人哈哈大笑起來:“高僧果然沒有猜錯,今晚索朗將軍這裏,還真有熱鬧可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