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似是故人來(七)
她跟他玩的欲擒故縱,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裏,統統報複在了她身上。荊複洲沒有來,她依舊每天站在廣場上唱歌,隻是從來不唱梅豔芳。
這個星期,她每天都會換一件衣服,一天也不重樣。她還畫了淡淡的妝,唱歌時微微閉眼,就能看見那條細細長長的眼線。某個收工回去的晚上,許駿走在她身邊,少年時期的男人有著這世界上最純淨的嗓音,沒有被煙草和酒精荼毒的那種清澈透亮:“安願,你這幾天變漂亮了。”
安願眯了眯眼睛,笑意到了嘴角卻沒到眼底:“謝謝。”
她總是這樣,跟所有人都保持著不近不遠的關係。明明也是一樣的年輕,她卻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許駿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想盡量和她變得親昵:“你要是有什麽難處,可以跟大家說,樂隊裏的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也記不清是什麽時候,有一道聲音也是這麽跟她說的,他說我們是一家人,以後還會變成更親的一家人。那時候安願還小,小到別人說什麽都會當真,那個承諾被她藏在心裏數年,然後一夕崩塌。
閉了閉眼,安願從回憶裏掙脫出來,麵前是許駿清秀的臉龐,她知道她不能去接近這麽美好的少年:“沒什麽事,可能最近降溫,有點感冒。”
她最近的低落,明眼人都是看得出來的。可她用身體做借口來搪塞,許駿就不好再多說什麽。叮囑她好好吃藥,又把她送回了宿舍,那道瘦削的身影站在宿舍門口,跟他揮手說再見。
不知為什麽,許駿覺得安願也許不是這個年紀的人,她那張花朵一樣含苞待放的臉蛋背後,藏著他看不懂的東西。那不是單純的秘密,這個年紀的少女誰都有秘密。那分明比秘密要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苦不堪言。
可她不肯說,他沒資格問。
隨著氣溫逐漸降低,期末也快要到來,樂隊開始商量著哪天不再表演,等來年春暖花開,再重新回到這裏。對於這樣的決定,安願沒有權利反駁,她沒有想到荊複洲真的不來了,她到底還是年輕,算計不過那樣的男人。
也不知是她高估了自己,還是低估了他。
這一天是最後一場表演,廣場上依舊有男男女女,圍在他們周圍消磨時間。許駿在開場之初就說了今天是這一年的最後一次表演,得到大家一片不舍的唏噓。
熙攘的人群後麵,黑色瑪莎拉蒂停在人群外圍,車窗搖下,車裏的男人有刀削般的側臉。安願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導致她險些忘記了自己的詞,隻是這麽一個恍惚,再抬頭的時候,那輛車就沒有了。
像是一場幻覺。她的心被高高吊起,又飄飄忽忽毫無實感的落下去。許駿在一旁用眼神示意她,她這才回神,低頭去看自己的吉他,把眼裏太過明顯的期待和失望都壓住。
最後一首歌結束,安願望向人群,遍尋不獲。舔舔嘴唇,她知道自己這一次輸了,一切被推翻重來,她要賭進去的東西變得更多。她不敢往下想,低頭整理自己的吉他,胳膊忽然被許駿撞了撞,少年的表情帶著一點古怪:“安願,那是不是上次來找你的男人?”
她一驚,猛地看過去。人群已經漸漸散開,荊複洲站在陰影裏,手上的煙燃著,他卻沒抽,隻是夾在指間。
他今天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襯衫,在這個略顯涼薄的秋日裏,看著蕭索。或許她對他一直有錯誤的理解,這個男人在別的方麵張揚跋扈,在感情裏,他卻是貧瘠且自卑的。隻是他的自卑藏得太深,要不是那一瞬間的對視,縱使安願也不可能發現。
目光在寂靜的空氣中遙遙相對,安願有一秒的失神,為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所呈現的孤獨。他怎麽會是孤獨的呢,他有那麽多女人,有那麽多的錢財,有那麽多心甘情願追隨他的兄弟。可他也的確是孤獨的,因為他沒有愛過。
手握著麥克風,起初是氣流沙沙的聲音,隨後,有沙啞的女聲緩緩流淌在廣場上空:“我答應過一個人,要是他下次來聽我唱歌,我就給他唱我最喜歡的梅豔芳。”
原本走遠的人有的聞聲回過了頭,樂隊的幾個人都露出詫異表情,朝安願看過來。可她目光從始至終隻是鎖定在那處暗影裏,煙頭的星火燃燒著,有一點紅。
“對不起,我沒有伴奏,我隻能清唱。”安願也不知道那一刻心裏的柔軟是來自何處,是來自他沒能隱藏妥帖而被她發現了的寂寞,還是來自她心裏近乎荒謬的,與他之間的共鳴。她沒有唱粵語歌,唱的是街頭巷尾人人熟知的《女人花》,夜晚過半,她這朵有毒帶刺的花依舊無人采摘。
“我有花一朵,種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與暮暮,我切切的等候,有心的人來入夢……”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長款風衣,唱歌的時候身體微微晃動,影子就變得朦朧起來。荊複洲把煙放進嘴裏,隨著吸入肺部的那陣辛辣,她的影子也搖搖晃晃的入了他的心。她真年輕啊,大把的好時光,他這幾天一直在想,究竟要不要,一腳踏進她的青春裏去。
普通女孩的青春是什麽?是暗戀或戀愛,是甜蜜和酸澀。是昨天的錯誤轉眼就可以被飛揚的笑容所原諒和遺忘。而他不是,他一直活得如履薄冰,他是另一個世界裏的人,在生而為人之前,上帝給他選了一條滿是荊棘的路,他不奔向彼岸,便會看見懸崖。
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無意去驚擾了另外一個世界的幹淨,也不指望有誰能來拉他一把。安願是聰明的,那些小小的撩撥,都可以輕易撥動他心裏的那根線。可她又是愚蠢的,招惹了最不該去招惹的人。
他若是朝她走過去了,便證明今後,荊複洲這個人有了自己的軟肋,不再是一開始的那般無堅不摧。可他又自負的自欺欺人,他說區區一個小女孩,怎麽可能會成為我的軟肋呢?
他沒有愛上她,至少現在還沒有。
在這樣的否定和肯定之中,荊複洲來到了廣場。站在人群外圍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其實早已在心裏做出選擇。那選擇不一定真的是愛,但將來可能會變成愛,這對一個刀口舔血的男人來說,可謂大事不妙,他一開始就知道。
即便知道,他卻還是來了。
這些隱晦的心思,安願自然是想不到的。她的眼睛望著他,仿佛已經把秋水望穿。她的歌詞總是充滿暗示,她唱:“我有花一朵,花香滿枝頭,誰來真心尋芳叢。花開不多時啊,堪折直須折,女人如花花似夢……”
花開不多時,堪折直須折。
他從陰影裏走出來,淡淡月光鋪在他的肩上,讓他覺得自己此刻大概也像其他人那般幹淨了。許駿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以及濃重的不信任。男人之間的仇視有很多理由,而現在,理由隻有一種,便是安願。
勾起嘴角,荊複洲緩緩走到安願麵前去。她深深望進他的眼睛,隻剩最後一句,歌聲沙啞:“緣分不停留,像春風來又走。女人如花花似夢。”
那一刻她的眼神像是看進了他的靈魂,又穿透他的靈魂。一曲結束,人也走的三三兩兩,安願難得對他笑了笑,小孩似的:“我給你唱了梅豔芳,你是不是該請我吃大排檔了?”
荊複洲點點頭,轉頭看向她的同學們:“一起去?”
幾個人紛紛客氣的擺手,荊複洲也就真的隻是客氣一下,回頭看向安願:“那我們走吧,吃完了送你回學校。”
安願背著那個笨重的吉他,跟在荊複洲的身後,向著那輛黑色的瑪莎拉蒂走過去。阿洋早已搖下了車窗,看到她的時候咧嘴一笑,自來熟:“安小姐,又見麵了。”
她也咧嘴回應他,隻是那張臉實在是太年輕,又沒有化妝,調笑的時候倒像是一個故作深沉的黃毛丫頭:“嗯,還挺巧。”
他們在最近的大排檔下了車,阿洋跟著進來看了一圈,然後到一旁的位置上去,不再打擾。安願覺得他們的相處模式挺有意思,等著燒烤的功夫,撐著下巴看荊複洲:“那是你的助理嗎?”
荊複洲靠著椅背,隨性的點頭:“差不多。”
“跟著你很多年了吧。”安願的目光落在阿洋那邊,這個人她也是知道的,很早就知道。荊複洲明顯不願意說的太多,正巧東西上來了,他的話題很自然的轉了方向:“放開了吃,看看你瘦的。”
這話說的太親密,他們之間是不該有這樣的親密的。安願沒說什麽,伸手拿了一串遞給他,鐵質的簽子頂端尖尖,沾了油,卻依然銳利的發亮。荊複洲笑了笑,像是責備自家孩子的語氣:“給人遞東西的時候,別拿尖銳的那一麵朝著別人,不禮貌。”
“你這語氣特別像我姑父。”安願張嘴咬了一塊肉,嘴角油滋滋的,那張清冷的臉終於染上了些溫暖的煙火氣息。
“我還以為你會說我像你爸。”荊複洲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亮亮的,引人食欲。
安願感受到他的目光,拽了一張紙巾來擦嘴,表情漫不經心:“我沒爸。”
“嗯?”他假裝詫異的抬了眉毛,也是個好演員。
他知道她是孤兒,她更加知道他的知道。舔舔唇,安願配合著他:“不僅沒爸,還沒媽呢,我十歲的時候他倆就都死了,我跟著我姑姑姑父長大的。”她說著,覺得這家的羊肉串很好吃,便又拿了一串給他遞過去,依舊是銀色尖銳的那一端對著他。感受到他的目光,安願想起來他幾分鍾前的教訓,轉了手腕,把尖端留給自己:“你也不能怪我沒禮貌,畢竟我是孤兒。”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淡,大概是時間久了,也就不會特別痛了。荊複洲伸手接了,羊肉咬在嘴裏很嫩,肉質鮮美,他其實很多年都不再吃燒烤,這樣露天的攤子更是早就不來了。但他知道十八九歲的小女孩是喜歡這樣的地方的,他願意慣著她。彎了彎嘴角,荊複洲問道:“姑姑姑父對你好嗎?”
“不知道,我初中就開始住校了。”安願仰頭喝了一大口果汁,還是那麽漫不經心的樣子,但是眼裏已經有很明顯的不耐煩。荊複洲知道她的過往一定有很大部分是不好的,點點頭,轉移話題:“要不要點啤酒?”
“不了。”安願淡淡的笑,看向他時眼神曖昧:“我可不敢在你麵前喝酒,萬一醉了,太危險。”
他眯了眯眼睛,想問危險什麽,又覺得這麽說話太過無趣。正想著怎麽回她的話,她卻已經把自己喝過的杯子朝著他推了過去:“喝果汁吧,對身體好。”
荊複洲低頭,白瓷杯子上有點淡淡的口紅印。他還以為她今天沒化妝,卻原來塗了口紅。安願正認真的咬著簽子上的肉,似乎並不知道那杯子上帶著自己的痕跡,可他就是知道,她又開始不老實的勾引他了。
“安願,我這裏有個工作,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做,酬勞很豐厚。”他用手緩緩摩擦著那個白瓷杯子,棱角分明的臉正對著她,氣場強大到有些不可忽視。安願嘴裏嚼著東西,棕褐色的瞳孔轉了轉,看著他,絲毫不畏懼:“荊先生,你要是再跟我說出上次那樣的話,我可能會當著你那位助理的麵,再給你一個過肩摔。”
到這裏,她的欲擒故縱已經是底線,接下來他不論說了什麽,她都會答應。這是她苦心籌謀了三個月才得來的機會,不可以錯過。
“其實也沒什麽具體工作,就是我需要的時候,你能陪我出席一些場合。”荊複洲的手還放在杯子上,原本加了冰的果汁漸漸回溫。安願歪著頭看他,半晌問道:“這個場合包括你的床上嗎?”
“……暫時不包括。”
“酬勞怎麽算呢?”
“隨你。”
她靜靜的看著他。他也靜靜的看著她。明知道最終的目的還是要把她搞上床的,可安願卻恍然大悟的“啊”了一聲之後笑道:“鼓樓裏的那些女人都拿不出手對吧?”
她到這一刻還不忘了挖苦他。荊複洲失笑,舔舔幹燥的嘴唇,有些沒了耐心:“你要是不答應就算了。”
“答應。”安願笑著,眼底有他看不懂的東西:“荊先生,我其實真的很缺錢。”
那正好,他的錢很多,多到花不完。荊複洲抿唇,那個沾著她唇印的杯子被他舉起來送到嘴邊,淡淡的印記與他的唇親密相觸,完美的天造地設。
——願者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