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同命相連 第六章 求活
白日裏的柳月斜街比之晚上要冷清不少，但作為煙花之地，前來尋歡作樂之人總是少不了的。
不過此刻正值清晨，昨晚又下了一場暴雨，巷子裏的行人便少了許多，除了幾個零星的，賣些胭脂水粉的貨郎，再難看到其他行人。
倒是翠蘿樓前吵吵嚷嚷的圍了一圈姑娘，似乎顯得比晚上還要熱鬧些。
隻見樓前跪著一個衣衫襤褸，瘦弱不堪的小丫頭，這丫頭佝僂著背，懷裏笨拙的抱著一個男嬰。
男嬰軟軟的靠在小丫頭懷裏呼呼大睡，一張小臉蛋紅撲撲的，顯得煞是可愛。
可小丫頭卻知道，這張紅撲撲的小臉蛋是在淋了一夜冰寒的雨水之後才出現的，這孩子此刻正發著高燒，看上去的呼呼大睡，實際上是已經燒的暈厥過去！
小丫頭此刻抱著這男嬰跪在此處就是想給他求一條活路！
“咦？這……這不是狗兒嗎？狗兒，你跪在這裏做什麽？”一位以前同羅娘娘交好的姑娘此刻倒是認出了狗兒！
“這位姐姐，求您進去通稟一聲，狗兒想求見玉姬娘娘，狗兒在此謝過了！”
狗兒跪在地上朝著方才說話的女子躬身說道。
玉姬娘娘便是這座翠蘿樓的主人，也是當年順了羅娘娘意將狗兒趕出樓子的人！
“這……”那女子微咬下唇，麵露為難之色！
其實也怪不得她為難，樓子裏的規矩，一旦人出了樓子，不論是被人贖身，還是犯錯被趕出去，此後無論生死貧富皆和樓子再無關係，自是兩不想幹，互不相擾！
“都聚在這裏做什麽？晚上不要做生意了嗎？都回去！”正待那女子為難之時，一道略顯蒼老的婦人聲音傳了出來！
“趙媽媽！”
“趙媽媽！”
來的是一位年歲五旬左右的老嫗，手裏杵著一根竹製拐杖緩緩從樓門裏走出來，眾人看見她之後紛紛行禮，隨後急匆匆的回了樓中，不再理會狗兒！
趙媽媽乃是玉姬娘娘的身邊人，玉姬娘娘尚是清倌人的時候便跟在身邊，頗得玉姬娘娘信賴，這樓子裏的一眾姑娘大多是由這老婦人一手調教出來的！
“跟我進來吧，娘娘要見你！”
趙媽媽掃了一眼狗兒和他懷裏的嬰孩之後說道。
“是，多謝趙媽媽！”
狗兒大喜，連忙站起身來，隻是剛剛起身，便覺得眼前發黑，險些再摔在地上。
幸好趙媽媽伸手服了她一把，不然這一下怎麽也要摔個頭破血流！
“小心些！”趙媽媽微微皺了皺眉頭說道。
“多謝趙媽媽，狗兒身上髒！”狗兒道謝之後輕輕避開了趙媽媽的手，生怕弄髒了她！
“嗯～跟我進來吧！”趙媽媽對狗兒的話倒是不以為意，隻管在頭前帶路。
其實也不用趙媽媽帶路，對這樓子，狗兒當真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畢竟自己的頭十年便是在這兒長起來的，隻不過此刻物雖是，人已非！
原本熟悉的樓子反而給她帶來了一種陌生的疏離感！
在樓子正堂旁的偏廳之內狗兒見到了玉姬娘娘，這是一位年紀在三十餘歲的半老徐娘。
雖然年歲稍大，但端得是體態風流，風韻猶存，不難想見，年輕時必定是一位難得的美人兒！
雖然在翠蘿樓中住了將近十年，但狗兒見到玉姬娘娘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這是位不長在樓子裏走動的主兒！
許是年輕時見的客人多了，自然不想再看見那些醃臢貨！
隻是出身青樓妓館，這一輩子命數就被牢牢的拴住了，玉姬娘娘其實命算是好的。
聽旁人說，當年羅娘娘把她撿回來的時候，這位翠蘿的主人隻是看了一眼，歎了口氣，便不再理會，既未讚同，也沒反對！
“若我記得不錯，你便是當年蕊兒撿回來的那個女嬰吧，我已經放你出了樓子，今日為何還要再回來？”
玉姬娘娘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之後開口問道。
她口中的蕊兒是羅娘娘的閨名，隻不過這個名字也已經很多年未曾被人提起過了！
狗兒將那男嬰輕輕放在地上，一頭磕在地上！
“狗兒今日來此，隻想求玉姬娘娘救命！”
玉姬娘娘看了一眼狗兒身邊的男嬰，突然笑了起來！
“嗬嗬嗬！到底是蕊兒養起來的，和她一般，是個蠢物，你自己已經是個乞兒，竟然還有心思帶著個拖油瓶嗎？”
狗兒葡伏在地上，聽見這話，身子微微顫了顫，隨後咬牙道:
“狗兒請玉姬娘娘救命！”
話閉，狗兒的頭顱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咚咚作響！
玉姬娘娘看著眼前的狗兒，莫名的想起了十餘年前那名抱著女嬰的少女，如出一轍！
不禁啞然，竟是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過了許久，玉姬娘娘深深歎了口氣:“好了，不要再磕了，不然我這地板都要被你的血染髒了！”
“您……”狗兒抬起通紅一片的額頭，看著玉姬娘娘！
“二十兩銀子，從今以後，不論生死，都不要再來了！”玉姬娘娘開口說道。
“多謝玉姬娘娘，狗兒保證，以後絕不會再來打擾，還有這錢我日後必定盡力還上！”
“嗬嗬！先活著吧，趙媽媽，麻煩你了！”玉姬娘娘嗤笑一聲，轉頭對著趙媽媽說道。
……
“你這錢，恐怕是要打了水漂了！”
狗兒隨著趙媽媽走後不久，一道溫潤的聲音打斷了正在出神的玉姬娘娘！
一名二十餘歲的俊俏公子掀開珠簾進了偏廳！
“顧先生，您都聽到了？”
“我的房間和這偏廳不過一牆之隔，想不聽見也難！”
這位顧先生究竟叫什麽，玉姬娘娘也不甚清楚，隻知他姓顧！
這人說來也奇怪，大概是三個月前住進的翠蘿樓，出手倒是闊綽，卻隻吃飯住房，從不招姑娘相陪，儼然將這煙花之地當成了客棧一般！
也曾有姑娘打著送酒菜的名義進過他的房裏自薦枕席，他倒是也不拒絕，隻是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這些姑娘必定會再原樣出來，但這手裏往往會得些賞賜。
這麽一來二去，這位顧先生一月的花費比之尋常嫖客也不知道要多出多少，他自己倒是不怎麽在意！
而且更怪的是，他閑來無事竟然還會教一些不會認字的姑娘們讀書寫字，時間一長，樓子不會寫字的姑娘大多跟隨他學習過，雖然有不少人是奔著他教授之後分發的金銀去的！
就這麽著，眾人皆知，翠蘿樓裏出了一位教姑娘們寫字，且出手闊綽的怪人，顧先生！
“怕是擾了您的清淨了吧，玉姬在此賠罪！”
言畢，玉姬娘娘起身盈盈一拜！
“無妨，無妨，隻是您將這銀子交給那丫頭不覺得可惜嗎？畢竟這錢日後怕是回不來了！你們掙錢可不容易。”
“要不回便罷了，同為下九流，能幫襯時就幫襯一把，也算為自己積德行善了！畢竟我們這行，作孽不少！”
“嗯！您心裏有善念，實屬是難得！”顧先生聽聞此言，豎起大拇指讚歎道！
“哈哈！善念？這麽多年，您還是第一個如此評價我的，顧先生，若是無其他事，玉姬先告退了！”
“哦，您輕便！”顧先生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待玉姬娘娘走出偏廳隻是，顧先生突然開口問了一句:“那孩子是叫狗兒嗎？”
……
狗兒帶著小雨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
小雨是狗兒給這個孩子起的名字，因為是在雨夜撿的！
白日裏得了羅娘娘的銀子，狗兒邊帶著小雨找了郎中，所幸隻是發燒，到無大礙。
郎中先用針退了熱勢，又給開了幾服藥。
這郎中也是個好心眼的老頭，看到他們的樣子便讓他們每日去他店中服藥，會替他們煎好。
狗兒千恩萬謝的從郎中處出來，用剩下的銀錢買了一張毛毯和一罐鮮乳之後便回了自己落腳的地方！
此刻的小雨睜著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躺在狗兒懷裏，自熱勢退了，這小子便醒了，卻乖的很，不哭也不鬧！
“小雨，餓了吧，乖，姐姐這就喂你喝奶！”狗兒看著小雨說道。
她一手抱著小雨，一手從瓦罐裏舀出一小勺牛乳喂給小雨。
小雨當真是極乖，沒費什麽勁兒，就將勺子裏的牛乳喝了個幹淨。
等喂飽了小雨，這天色也已經徹底暗了下來，狗兒輕輕將小雨放在毛毯之上，捂嚴實了，不敢再讓他受涼！
做好這些事情，她輕輕的靠在牆邊，微微喘息著，這一天折騰下來，原本身子就不大好的她更是身心俱疲。
緩了口氣，狗兒從懷裏摸出昨晚剩下的幹硬饅頭，慢慢啃了起來，即便如此，也隻能吃半個！
其實玉姬娘娘給她的銀子還剩下些，她卻不敢再用，留著，說不定以後能救命！
“原來小姑娘你在這裏呀，真是讓我好找！”一個男人的聲音突兀的傳了過來！
狗兒猛然抬起頭，隻見一個大概二十餘歲的俊俏公子正笑眯眯的看著他！
“您是？”狗兒一邊說著話，一邊不動聲色的握緊了身旁的木杖！
那人自然注意到了狗兒的小動作，卻並不在意，他大喇喇的盤膝坐在狗兒身邊，絲毫不嫌棄這滿地泥垢！
“往邊上去去，這樣坐著不太舒坦！”似乎是地方太小，這人有些擠得慌，於是開口說道。
“呃～”狗兒一時間有些摸不清這人的路數，下意識便向旁邊挪了挪，順勢又將小雨藏在了身後！
“你叫狗兒？”那男子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後開口問道。
“對！”不知為何，這男子開口之後，狗兒竟然對他放鬆了警惕，下意識的答了話！
“是翠蘿樓裏的妓養大的？”
“是！”狗兒的眸子陡然黯了黯！
“可念過書？”
“隻認些字。”
“現在是個乞兒？”
“嗯！”
“那孩子是你撿的？”
“是！”
“憑你，能養活他嗎？”
“不知道，想試試！”
“嗬嗬嗬，活的這麽苦，竟然還能心有善根，當真難得！”
那男子嘴角處牽出一抹笑意，目光溫和的看著狗兒！
“再問個問題，你雖隻活了十幾年，但艱難貧苦，前路渺茫，可想過……死？”
“自然是……想過的！”
“那……為何不死？”
“因為他！”狗兒手指著毛毯中的男嬰說道。
“哦？”男子看著狗兒的雙眼，昨夜狗兒的記憶便一一呈現在他腦海之中！
“原來如此，可就算勉強活下來，他日後注定要跟著你一起乞討，沒有尊嚴，沒有前途，朝不保夕，行屍走肉，這樣活著真的有意義嗎？”
“我不明白你指的活著的意義是什麽，但對於我而言，活下去是我現在最大的事情，你說的什麽前途，尊嚴，隻要能活下去，我可以通通不要！”
“值得嗎？隻為了苟延殘喘，便要拋棄很多對人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嗎？要知道有些東西丟了容易，再撿起來就難了！”
“天生吾命，可輕之，可賤之，可辱之，唯吾不可自棄！”
此言出口，男子身軀陡然一震，似乎是不敢相信這句話竟然會從一個弱小乞兒口中道出。
寥寥數語，氣勢磅礴！
男子第一次認認真真打量著眼前這名小乞兒，竟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特殊的氣勢！
如石縫草，似崖畔樹，艱難困苦，掙紮不屈，亦不棄其命！
“你……可願意做我的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