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月升日暮(一)
何樂山步履匆忙,他發冠上玉簪的兩條黃纓在木板的咚咚聲中搖擺。何樂山的眉毛擠在一起,形似一個“川”字,他陰沉著臉,怒氣像是隨時都要從雙瞳中噴發出來。
砰!——雕花大門被猛地推開,屋內濃鬱的沉香氣味從大開的大門中飄散出去,穿過何樂山的身子,讓他不由得皺了皺鼻子。屋內靜悄悄的,除了擺在火爐上的小銅壺,銅壺架在火爐上,不時有火苗從底下竄上來,繚繞在銅壺的四周。壺中有咕嚕咕嚕的聲音冒出來,乳白色的煙氣從壺嘴中悠悠地升騰。
何樂山深吸了一口氣,企圖平複煩躁的內心,他看著坐在爐邊一言不發的男人,本想大聲斥責對方,卻似乎被一股無形的氣勢壓了下去。
何樂山聲音低沉,“姚隸劫,你派人去截殺護城隊了?”
對方不置可否,像是根本沒聽何樂山的話,他隻是提起了銅壺,讓滾燙的開水衝起茶盞中的灰黑色葉片,葉片在沸水中打著旋,然後慢慢地舒展開來,原本的灰黑色一點點褪去,像是重新裹上了一層深綠色的外袍。
“不是說好這件事讓我來解決的嗎?你貿然出手,不就打草驚蛇了嗎!如果成功了也就罷了,現在倒好,一個人都沒死,到時候黃勁鬆修書一封上奏朝廷,我如果被彈劾,我想你們的計劃也不會好過!”何樂山似乎找回了身為揚州監察使的姿態,他的語氣開始變得強硬了起來。
姚隸劫抬頭看了何樂山一眼,又繼續擺弄起他的茶葉。
過了好半晌,他才終於開口:“何大使就不要拿這種話來威脅我們了。當初你答應的,可是盡量不讓各地護城隊馳援江流關,可是現在你失敗了……我教百年的計劃,你擔不起這個責任。”
姚隸劫的話輕飄飄的,卻有如萬鈞大山,壓在何樂山的頭上。似乎是想起了姚隸劫背後的勢力,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這件事,我教不打算問你的罪,對這些自恃甚高不願合作的護城隊,我們現在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此事你不必再關心了。”姚隸劫頓了頓,“若是想要繼續保住你頭上的那頂帽子,還是先把城內的事處理好吧。黃勁鬆,哼,他不會有機會參你一本的。”
“別忘了,江淩城才是重中之重。”姚隸劫站起身來,拍了拍何樂山的肩膀。
此時的何樂山,額頭上已經滲出層層細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背後傳來刺骨的寒意。
門嘎吱一下關上了,姚隸劫已經消失不見了,隻剩下那個茶盞,茶葉還在上麵,不緊不慢地飄轉著。
出門以後,姚隸劫抬頭看了看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花,不知從什麽地方掏出一件黑色的外袍,套在了身上。時間已近夜半,江淩城陷入了沉睡,隻有零星掛著的燈籠,在時不時吹起的風中飄搖,帶著燭影一起晃動。他的身形藏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像是在夜色中踽踽獨行的幽靈。
姚隸劫呆在江淩已經十餘年了,他遵循組織的計劃,默默地觀察著這座城市的一切。他對江淩的了解,大概不會比任何一個江淩人少。但他並不喜歡這座城,盡管他曾無數次坐在城市中心的那所拔地而起的數十尺高樓之中,在望觀台上,俯瞰這座城市的的人來人往,月升日暮。曾經的他一直想弄清楚自己的厭惡究竟從何而來,但總是想不明白。現在他不必再隱藏自己,他可以出現在江淩的任何地方,也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為何討厭江淩。大概在他的潛意識裏,江淩一直都是一個注定會陷落的地方,現在的美好,都像是在行進在一條沒有終點的路上。姚隸劫的厭惡,於他自己而言,應該算是一種自我情緒保護。
姚隸劫搖了搖頭,似乎又想起了什麽,他的腳步加快了起來,不一會就轉進了一條幽深的小巷子裏。
紅灰色的磚石路又變得空無一人,隻能聽到遠處傳來的似有若無的打更聲。
葉玄抬起頭來,看了眼正走過來的姚隸劫。
“我實在是想不到,姚大人也會屈尊到這種地方來。”
姚隸劫小心避開周圍竄過去的老鼠和腳邊一灘灘的水窪,終於走到了葉玄的麵前。
“葉城守這個點了還不睡,是在為江淩城守夜嗎?”
兩人相隔著一麵鐵柵欄,葉玄穿著一身白色的囚服,在柵欄裏坐著,腿上還拷著一對鐵環。
葉玄自嘲地笑了笑,“姚大人就別諷刺我了,我哪裏算什麽城守呢,不過是一個被利用的蠢蛋罷了。”
“葉城守哪裏的話,你與空念住持感情深厚,一時衝動做了糊塗事,百姓們都會理解的,等過了這段調查期,葉城守到底有沒有濫用職權,越權調動護城隊,自然水落石出。不過,到時候的江淩,會是什麽樣子的,這個在下也說不準了。”
葉玄猛地站起身來,他的雙手抓住了其中兩根欄杆,手中青筋暴起:“姓姚的,你們如果隻是想要這個城守的位置,拿走便是,如果想做什麽破壞江淩的事,我不會放過你的!”他的牙齒咬得很緊。
姚隸劫敲了敲鐵柵欄的鎖,鎖頭和欄杆相撞,發出叮當的清脆響聲。
“看來葉城守對江淩城的感情很深啊,不過,以您現在的處境,說出來的話怕是沒什麽說服力啊。”姚隸劫向前走了一步,讓自己與葉玄的距離越來越近,“我教想要的,可不止是一個小小的江淩,是整個天下啊……”
“這次來找你,真的隻是出於我的私心,我還是非常欣賞葉城守的,遺憾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葉城守倒是可以在這個地方,和在下一起,來見證這個城市的,改變。”
不知什麽時候,姚隸劫的帽子已經飄到了背後,他額頭上的北鬥七星圖,在昏暗的監牢裏,爆發出奪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