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晚春流火(三)
阿滿已經在鏡子前坐了小半天,周圍嘈雜的人聲都已經如煙雲般消散了去,她的四周寂靜,像是大雪過後的草場,雪白的狐裘披掛在草場上,天地靜默,茫茫一片白色,仿佛隻剩下風聲,嗚咽作響。
她把玩著手裏的小刀,“從來不用”的四個小字看起來有些磨損,上麵有駁雜的劃痕。阿滿把小刀抽了出來,刀身不久前還被清水洗過,幾顆零落的水珠掛在上麵,倒映出阿滿的麵容。緊鎖的眉頭掩不住少女美好的臉,阿滿的嘴唇顏色鮮豔,像是把春天裏的紅色都藏入其中。
簾子忽的被掀了起來。簾外的日光照了進來,映在銅鏡和小刀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阿滿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她從鏡中看見了進來的人,她的未婚夫,英如是。英如是坐在輪椅上,雙手熟練地推著輪椅向前,木輪吱啞地響個不停,慢慢地靠近阿滿的身邊,最後在離她約莫三個身位的地方停了下來。
英如是的手裏提著一個小盒子。他的眼睛明亮,手指修長,如果隻看皮膚顏色的話,他看上去甚至並不像雍州男子。英如是把小盒子遞給阿滿,盒子看上去很精巧,四角鑲著金邊,最中間的圖案是一隻雄鷹正在振翅翱翔,這是溪正部的族徽。
“裏麵是我們這邊發明出來的甜奶酪,小孩子們可喜歡了,大人也樂意吃。這種奶酪放了很多糖,入口即化,吃著它的時候,就會忘了生活中的苦了。聽上去可能有點消極,但吃起來還是很好吃的。”
阿滿接過小盒子,小聲地說了一聲謝謝。
英如是努力轉動輪椅,讓輪椅的正麵轉向門口,他的手放在木輪的扶手上,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你之前的事,我都聽姆媽說過了。放棄自己很喜歡的東西,我想應該很難受吧。”
阿滿的表情有些錯愕,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的失落寫了滿滿一臉,收不回去。
“他叫李乾?我聽說他很擅長天上的事。”英如是望了阿滿一眼,“你別多想,我沒別的意思。自打我丟了這雙腿之後,我也會整天地看天上的星星,它們就這麽掛在天上,還隔得這麽遠,該有多寂寞啊。”說著,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大半截的褲管都是空蕩蕩的。
“對不起。”阿滿忍不住開口。英如是表現越是溫和,阿滿的心就越是歉疚,這些事情絕大部分都因為她的任性而產生,她辜負了很多人的希望。
英如是背對著阿滿,他輕聲笑了笑,“不必說對不起的,我應該道歉才是,因為我爹對傳宗接代的執念,又因為他兒子的不爭氣,所以現在也隻好委屈你了。不過我已經極力央求他把婚禮推遲到救出你父親之後了,他也答應我了,我想,那時候你應該會好受一些吧。”
阿滿顯然沒有想到對方會做到如此地步,但某種喜悅的感覺還是悄無聲息地從她的內心深處湧了上來。她也說不清楚這種竊喜,到底是是因為救出自己父親的希望,還是再次見到某個人的可能性。
她忽的又想起了當時在離開英布的大帳之後英瑪對她說的話。
“族長希望你嫁給他的兒子如是,其實也有他的苦衷。你現在看溪正部好像很太平,但這其實都隻是表象罷了。族長一直都把如是當成未來的繼承人來培養,對如是要求很高。但如是這孩子很懂事,也很讓族長滿意。但在一次出去遊獵的時候,他們撞上了狼群,如是為了求援,一個人冒險突圍,雖然最後是成功了,但他中途從馬上摔了下來,接著又被狼群咬傷了腿。雖然牧醫努力救治,但是如是的兩條腿還是沒保下來。咱們部沒了繼承人,底下的人可都是蠢蠢欲動了啊。那次遊獵是族長決定的,所以他也一直對如是很愧疚。”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追如是的姑娘能繞氈帳好幾大圈呢。”英瑪歎了口氣,“跟你說這些,倒不是想勸你什麽,隻是想告訴你,如是其實也是個很好的孩子,你也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
阿滿不說話,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過呀,現在你父親不在身邊,萬事都得你自己決定,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但我還是很喜歡你這個孩子的。你答應我,不管做什麽決定,都要讓自己開開心心的,好嗎?”
英瑪撫摸著阿滿的頭發,青絲從她蒼老的指縫間滑落。那一瞬間陽光散落在阿滿的發梢上,像是抓不住的逝去的時光。
風從外麵吹了進來,夾雜著晚春的些許寒意,阿滿也終於回過神來,她的目光落在被自己捧在手裏的小盒子上,盒子上的雄鷹正散發著粼粼的光。
阿滿的手指向上推了推,盒子被無聲地打開。裏麵放著一塊黃澄澄的奶酪,奶酪上麵散落著晶瑩的白色粉末,像是蓋在曠野上的一所小房子,小雪落下,紛紛揚揚地隱藏在小房子的各個角落。
奶酪入口,像是春雪遇見暖陽,柔軟的奶酪融化在少女的舌尖,一股涓涓的細流在她的嘴中流過,順著喉嚨淌進了肚子裏。滿滿的甜味在阿滿的嘴裏爆炸開來,湧向她的大腦和四肢,洶湧的糖分在阿滿的嘴中肆意衝鋒,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阿滿不由得皺了皺眉。英如是回頭,正好看見阿滿微微吐了吐舌頭,他笑了起來,笑聲在大帳之中回響。
“剛才忘了跟你說,這個奶酪甜度很高的,所以一般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像你這樣一次吃掉大半塊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呢。”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這才慢悠悠地給阿滿解釋道。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等等再給你送點過來,不過可不要吃得這麽急了。”
阿滿聽了對方的話,連忙擺了擺手,她之前還一直覺得自己喜歡吃甜食,直到剛才,她才真正認識到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
其實很多事都是這樣,大部分時候都隻是自己在想當然罷了,她在心裏默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