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溪丘之爭(二)
“阿滿,你是很好的孩子,我們當然是不會強迫你的。可是打仗畢竟是族中大事,哪怕我是一族之長,也決計不能獨斷專行。”阿滿前麵的中年男子坐在氈帳中央的白玉座上,雙手壓在桌上,食指輕輕地敲打著桌麵,慢條斯理地說。
阿滿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她的眉眼低垂,眼眶通紅,苦澀的味道像是要從她的眼角漫出來一般。
“英布族長,我明白的,說到底,我的父親是否仍然在世,都是一件尚未確定的事。現在溪正部本就和丘澤部老死不相往來,又怎麽能讓溪正部的戰士們為了我任性的想法又陷入無端的戰火之中呢?”阿滿抽了抽鼻子,露出白皙雙肩的長裙也隨著少女的動作輕輕舞動。
阿滿站起身來,將右手彎了彎,按在左肩上,她的左腿微微曲下,這是雍州牧民們表達感謝的極高的禮節。禮畢她便站起身來,打算離開氈帳。
英布停下了敲桌子的手,看了一眼坐在阿滿旁邊一言不發的英瑪,沒有說什麽。
英瑪似乎感受到了對麵射來的目光,她的神色複雜,最終還是伸出了手,拉住了站起來的阿滿,她小聲地對阿滿說:“再等等吧,我們的族長並非無情的人。”說完她便低下了頭,阿滿也並沒有注意到英瑪泛白的嘴唇,以及抓著衣角微微顫抖的手。
阿滿聽出了英瑪語氣中的哀求,她並不想讓自己英瑪難過。在被李乾以最後一張縮地成寸符送出來之後,她好像一下子懂得了了什麽,又好像失去了什麽。
“嗯。”阿滿又坐了下來,她的手指輕輕揉捏著自己袖口上的紐扣,不知在想些什麽。
英布輕咳了兩聲,又開口道:“其實我與你的父親,一直以來都是很好的朋友,他的安危其實我也很擔心。說起來,我們還在百族大會上拚過酒呢。你爹雖然摔跤比刀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偏偏喝酒這一項可比不過我了。”
阿滿的神色緩和了些,似乎從英布的講述中看到了父親醉酒後的那張漲得通紅的臉和胡言亂語的模樣。
英布又接著說道。“當時我們都喝的大醉,身邊的酒壇七零八落地擺在邊上,還弄翻了好多個,雖然當時我和你父親是第一次見麵,但都覺得相見恨晚,甚至還結成了兒女親家。不過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我們倒是來往的少了,什麽親家的事,最後也都是不了了之了……”
他的語氣中透出一股歎惋,遺憾寫滿了他的臉上。
此番說者有意,聽者也上了心。
阿滿聽出了英布話裏的意思,不知怎的,她的腦子裏突然浮現起一個男子的臉,那人生的並不算魁梧,與雍州草原上的男兒相比,甚至可以說是瘦弱,但當他握筆在羊皮紙上演算的那一刻,漫天的星辰甚至都比不上他雙眸的明亮。他的睫毛很長,在眉下輕輕晃動著,像是掃過世間的所有塵埃,於是世界隻剩下他和他的星學。
其實阿滿並不懂星學,她覺得李乾的樣子和她記憶中的某個人很像。那個人也來自南方,喜歡鑽研各種各樣的算式與數字,總是在燈下寫寫畫畫,用盡了不知多少草紙。那個人最開始的身份是某個走鬼商人的女兒,後來是丘澤部族長的妻子,再後來是阿滿的母親,故事的最後,她成為了丘澤部的大塚中的一座孤墳。
在父親的講述裏,那時的母親十分沉默,總是醉心於數字,也不與旁人搭話,但偏偏吸引住了他,父親當時的身份是眾望所歸的丘澤部未來族長,是草原裏赫赫有名的戰士,是刀法最好的人。但在母親的眼裏,父親僅僅是一個能不斷為她提供草紙、甚至願意向他請教造紙之術的異鄉人。
後來走鬼商人的貿易結束,商隊也準備返回南方,她也在某個偏遠的帳裏收拾行李。
父親第一次闖入姑娘的氈帳裏,但他表現出了似乎是久經磨練的鎮靜,他深吸了一大口氣,最後像是喊出了自己所有的勇氣。
他說:“這些日子我找到了很多紙,我也知道了很多原料的地方,現在我學會了造紙術,能自己造出很多紙了,雖然有些粗糙,但是我會努力改進的,你要不要留下來陪我?”
當時的阿滿年紀尚淺,也並不明白這些男男女女的複雜感情,她隻覺得肉麻。
現在阿滿懂了,她在心裏默默的說,真是個很好的故事,雖然有些俗套。她覺得一種羨慕的思緒從她的心裏生了出來,默默地發芽生長,長成一棵參天巨樹,在她不大的心裏,遮住在風雨中搖搖欲墜的小房子。
可是,好像也隻能到羨慕為止了。
阿滿的表情迅速地變化,最終歸於平靜,在她的眼中看不出一絲波瀾。
英布很有耐心,他一直看著阿滿的臉,當阿滿收起最後一點情緒之後,他也終於開口說話。
“你是很聰明的孩子,應該懂我的意思。為姻親出兵,足以打動我們族內的那些老頑固。我的兒子年紀也與你相仿,曾經也是我們部一等一的勇士,雖然現在可能有些小毛病,但相處得久了,總可以慢慢習慣。我以溪正部雄鷹旗的名義起誓,他絕不會待你不好。“
英布坐得筆直,他右手的兩指豎起,表情鄭重。
阿滿剛想說什麽,英布搖了搖頭,打斷了她。
“現在你的父親不在身邊,事事都需要你自己做主,這是終身大事,你先回去好好考慮下吧……溪正部的三千勇士就在這裏,等著你的回應。”
英布掏出一塊符節,擺在了桌上。這是溪正部族長的憑證,以此可號令溪正部上下所有部屬。
英瑪對著符節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隨即她便輕拍了下阿滿的背,示意阿滿和她一起回去。
氈帳被掀開了來,強烈的日光照了進來,兩個人影從氈帳中退了出去。
大帳內又一次陷入了寧靜。
英布還是坐在氈帳中間,符節擺在他的麵前,幽幽地冒著青綠色的光,他的臉上陰晴不定,讓人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