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風起丘澤(二)
雖說雍州大部分部落都秉持著“非我部族其心必異”的說法,但在丘澤部和溪正部之間卻並非如此,兩個部落默契地共享著不大的春白草場,以天女河的某條支流流入草場的無名溪水為界,溪正部在溪水之東,丘澤部在溪水之西。
兩部偶有往來,交換各自釀成的馬奶酒和青稞餅。清冽的酒香和青稞的氣味被承載在來來往往靈巧跳過溪水的馬鞍邊,有時酒滴從壺口灑出來,落在草地上、溪水中,芬芳的香氣彌漫在潺潺的流水之間,風也喝得微醺,懶洋洋地旋上浮雲,撞在徘徊的雁群裏。
“所以,你想說這個藥膏是向隔壁的溪正部借來的?你剛才的行為也隻是想為我塗藥而並非對我有什麽非分之想?”李乾靠在床上,緊緊摟著一床被子,活像一個嬌羞的少女。
“廢話,這藥膏可是我好不容易討來的,你不用就還給我!”阿滿的語氣有些惱怒,她對著李乾伸出手來。
李乾忙不迭地把藥膏塗在身上的各個傷口上,清涼的感覺傳遍了她的全身。
“我就是確認一下嘛!”李乾振振有詞。
“哼,就你這看上去一陣風就能吹走的樣子,本姑娘才看不上呢!”阿滿惱恨於李乾的沒臉沒皮,又礙於牧老所說的不可輕慢客人的話,隻能無力地用言語反擊。
“那可不好說,萬一你吃膩了那些身材健碩的漢子,想換點口味呢!”李乾的傷還沒好,但絲毫不影響他逗弄麵前的少女。
“本姑娘才十九歲!”阿滿咬牙切齒。荒古族人向來要比其他種族高大的多,因此哪怕阿滿隻有十九歲,身材上看起來也比南方姑娘都要高上許多。
李乾連忙捂住嘴,卻為時已晚,隻看到對方掀開帳簾的背影。
“你要去哪?”
“給你找個大夫……”阿滿的聲音頓了頓,“專門給外麵的那些牛羊看病的……放心,手藝高超。”
“獸……獸醫?!阿滿女俠留步,我覺得自己已經好了很多了,不必如此麻煩。”李乾補救地大喊。
“不要有心理負擔,他尤其擅長處理那些處於發情期的公羊,落刀精準。”
阿滿再沒有回頭·。
風從半開的氈帳外吹了進來,李乾裹在被子裏,覺得下半身有些冷。
氈帳又被拉了下來。
阿滿口中的牧老呼延永康坐到了他身邊的藤木椅上,他把薄荷放在煙鬥裏,火光點燃薄荷葉,一縷縷乳白色的輕煙從煙鬥的最前麵升了起來,鑽到李乾的鼻子裏。味道並不難聞,甚至讓他覺得自己被這縷薄荷煙從亂七八糟的思緒裏抽離了出來。
呼延永康掏出一個煙鬥遞到李乾的麵前,“來一口?”
李乾接過來,學著對方的姿勢把幾片薄荷葉搓成點點碎末,再把一點火苗小心地丟進煙頭上,對著煙嘴深深地嘬了一口。
“咳咳!”
李乾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個薄荷煙,勁很大,吸著不能著急,得等它稀釋一點再上嘴……”呼延永康敲了敲自己的煙鬥,讓碎末在裏麵稍微地翻動起來。
李乾輕拍著自己的胸口,示意自己沒有大礙。
他心裏暗罵,老狐狸不早說,就這還說不能輕慢客人呢!
呼延永康又吸了一口,絮狀的煙霧從他的嘴裏噴薄而出,籠在他的臉上。
“原本我們這裏對薄荷葉的用法,都隻有放在嘴裏硬嚼,但它的勁頭實在太大了,哪怕是老牧民,也很少有人能受得了它的味道。後來大荒嶺那邊的人過來了,帶來了這種煙鬥,才讓薄荷葉變得更加普遍,這是好事。如果我猜的沒錯,你應該也是從大荒嶺那邊過來的人,南方的種族們,各種稀奇古怪的發明很多,心眼也很多。”
呼延永康盯著李乾。
“你們從不做沒有回報的事,這次你來到我們丘澤部,到底是為了什麽?”呼延永康已經很老了,他的頭發花白,眼睛裏卻藏著精明的光。
李乾心裏已經把那些穿越大荒嶺,奔赴在雍州和豫州之間的走鬼商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後者通過多年的努力,成功地給牧民們留下了對南部種族的明確印象。
他想說些什麽,卻被呼延永康打斷。
“年輕人,不要急著回答我。你手裏的藥膏,是溪正部的吧?阿滿給你的?”
李乾點了點頭。
“阿滿是很好的孩子……”他的話鋒一轉,“你應該不知道,她為你去求藥受了多少來自兩個部落的白眼吧?”
李乾有些驚愕,按照他從阿滿那裏聽到的說法,她隻是騎著高頭大馬跳過那條小溪,便輕鬆拿到了這支藥膏。
丘澤部與溪正部的友好關係,實際上僅僅維係到上一年的冬末。
上年的冬天向秋春各借了一個月,持續了比以往久得多的時間。牧草更早地枯黃萎靡,土黃的色塊占據了草原上大部分的麵積,馬群跑過,濺起漫天黃土。河麵也早早地結冰,風也變得猛烈,打在人的臉上,像一把把鋒利的尖刀。
牧民都餓的厲害,半張幹巴巴的青稞餅便需要對付一天。牛羊被凍死了很多,牧民拿斬骨大刀想斬斷羊骨頭,正常的力度下,隻能在它們的骨頭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凹痕。切開皮後,沒有一點血流出來,所有鮮血浸潤過的地方,都結出了一層層厚厚的血塊。僥幸活下來的牛羊,它們的毛都變得暗黃,皺巴巴的皮下包裹著棱角分明的骨頭。
稍微年長的牧民都說這是草原天女的憤怒,最終落到了每一個雍州牧民的頭上。他們日日在氈帳的篝火前祈禱,盼望著漫長嚴冬的離去。而年輕一輩的牧民更傾向於求助於其他的部落,用彎刀和鮮血借來別部的儲糧。
丘澤部族長呼延正嚴禁這種類似的爭鬥,在呼延向南殺死溪正部人之後,他名下僅剩的羊群被送往溪正部,自己也獲族內笞刑,這是眾人才明白呼延正口中的禁令絕非虛言,年輕人們自然無法理解族長的行為,他們也形成了一股以呼延向南為首的反對力量。
他們抗拒一切與溪正部有關的活動,除了戰爭。
他們也抗拒一切與溪正部有關的人,族長的女兒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