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垂曲水(二)
寒江寺,慧心殿。
慧心殿內燈火通明,七八個長老坐在蒲團上,麵色凝重,卻又無人說話。燭火照在鎏金的佛像上,巨大的陰影籠罩著空名,他的手裏握著一串佛珠,不時地滾動著。空名的臉隱藏在黑暗中,沒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嘎吱。
慧心殿的大門被重重打開,殿中的眾人好似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他們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門口。
“我不同意。”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殿外傳了進來。
小和尚道遠攙著空念長老,走了進來。空念躺在病床上已有多日,他的身體比起平日裏,顯得更加枯瘦,他一手拄著拐杖,像一支即將燃盡的蠟燭。雖然不再擔任寒江寺的住持,但他燃燒出的火光依然明亮,釋放出來的威嚴迫使其他的長老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除了空名。
“空念……長老。”長老們齊聲說著。站在他們最前麵的空名冷眼看著空念,從陰影中走出來,又轉頭看了看道遠,眼神玩味。
空名主動開口,“空念長老,”這幾個字咬得很重,“您不在無相殿裏好好養傷,怎麽還到處走動,不擔心病情加重嗎?”
“咳咳”,空念想說什麽,卻忍不住先劇烈咳嗽了起來。
“今日風寒,我勸空念長老還是快些回去休息吧,可別凍傷了,寒江寺的事,我會處理好的,長老們,你們說,是嗎?”空念環視了一圈,他的眼神所到之處,每個人都低下了頭。
空念擺了擺手,示意道遠不必再扶著他,他把拐杖重重地在地上剁了幾下。
“你們都是本寺之長老,難道不知道對浮圖塔的人下通緝令,意味著什麽嗎!”
空念的話沒有人回應,孤獨地在偌大的大殿裏回蕩。
“我寺成立百餘年,難道是為了四處結仇,引起江淩動蕩嗎?還是說各位長老想親手,將寒江寺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呢?”空年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的臉色因為憤怒漲的通紅。
“空念長老,今日之事,皆因你當時置辦燈會失敗而起,寒江寺在那時就成了他人的笑柄了,而你自己,不也因此一病不起嗎?”空名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打在空念的軟肋上。
“這是你種下的因。”
“如今結出來的惡果,需要我們來了結。這是寒江寺的劫數,由不得你。更何況,如今,我才是寒江寺的住持。”空名沒有再看站在他前麵的空念,他轉過頭去,麵對其他的長老們,“現經由我寺長老們統一決定,對破壞“飛雪落花”燈會的浮圖塔三人發起通緝令,凡在江淩城內見到此三人者,帶回我寒江寺處置。”
道遠貼到空念的身邊,扶住搖搖晃晃、幾近摔倒的空念。空念的拐杖跌落在地,在地上滾動了幾圈,停在了空名的腳步前。
空名沒有低頭,徑直跨過了拐杖,他經過道遠的身邊,稍稍停頓了一下,就從慧心殿裏離開了。
長老們神色各異,經過道遠與空念的身邊向外走去,像是逡巡而過的魚群。
慧心殿的門沒有關上,秋夜的風從門口竄了進來,吹動了支支蠟燭,殿內的光忽明忽暗,道遠覺得有點冷,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寒江寺的正門外,曲水從這裏緩緩流過,流速也從這裏開始逐漸加快。月光落在曲水裏,照出了水中隱約可見的幾尾小魚,它們在石頭間轉來轉去,不時地吐著泡泡。六月雪的花期已經過去,樹上沒有了白色的花,隻有逐漸稀薄的樹葉,層層疊疊地掛在樹枝上。
岸邊有一老一少的兩人。
老人是空念,他隻披著一件薄薄的袈裟,拄著拐杖,看腳下的曲水流過。
小孩是道遠,他全身包裹在厚厚的衣袍裏,不時地流著鼻涕,他的眼神一直看著空念,眼神裏是藏不住的擔心。
“師傅,你穿這麽少,真的沒事嗎?要不徒兒去幫你拿幾件厚衣服過來吧?”道遠忍不住說話。
“不用了……”空念長歎了一口氣,“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就在燈會後的第二天,我在後院打水時,被一個黑衣人偷襲,中了他一掌。之後,我就發現自己的五感,都在慢慢消失……現在,我已經感覺不到冷了。”
“什麽!”道遠大驚,“師傅的易筋經,不是早已大成了嗎?”
“他的實力很強,他的修為,應該在我之上,也許是個老怪物也說不定……”
“真的有人能活那麽久嗎?”道遠覺得自己的認知在逐漸崩塌。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空念感歎,“百年,也不過一瞬罷了,寒江寺,不也已經百年有餘了嗎?”
道遠聽出了空念話裏的意思,連忙安慰道:“師傅別多想,寒江寺不會怎麽樣的,空名……住持,我想不會真的與浮圖塔撕破臉的。”
“其實空名並沒有錯,寒江寺的因果,不是一兩人能夠改變的……”
道遠撓了撓頭,他在還是嬰兒時就被空念帶回了寺內,因此他一直稱空念為師傅,但對於空念所說的因果,他並不能理解。
“道遠,答應為師,如果遇到了不可抗力,就離開寒江寺吧,去大千世界,好好看看,寒江寺,限製了你太久了。”
空念沒有向道遠過多的解釋,哪怕道遠一直在旁邊對寒江寺表忠心,說自己對師傅的感情,空念也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道遠此時年紀尚淺,他也沒有纏著空念再問,隻是覺得師傅與往常大不一樣,他哼著自己從沒有聽過的歌,語調悠揚,像是上古的陶塤,在秋風漸起的曲水邊,婉轉地飛向天空。
“水調數聲煮茶聽,午夢醒來愁未醒。落燈燈去幾時回?臨晚秋,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夏曆七月初三,夜,空念圓寂於曲水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