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趙先生

  逐月城裏有一條偏僻的小巷子,叫做留人巷,裏麵住著的都是些家境貧寒的人。


  留人巷最深處的一個老舊院子裏,在四年前搬來了一對夫婦,男人姓趙,是個讀書人,大家都叫他趙先生。趙先生常年一身老舊的黑色衣服,看起來有些不吉利,總是一副沉悶的樣子。


  有些知情的人說,這是因為趙先生早年似乎去參加過幾次科舉,但一連落選幾年,灰心喪氣之後便成了這般樣子。


  趙先生的妻子是一個極為好看的女人,巷子裏的鄰裏私底下都讚她,生得跟天仙一樣,雖然他們也不曾見過天仙的樣子。


  有終日閑散的痞子在偶然見過趙先生妻子一麵之後,便如失了魂魄一般,用放肆言語跟自己的兄弟說,如果自己有機會睡一次趙夫人,那麽這輩子就算是死也值了。


  有損友給這個痞子出了個餿主意,讓痞子很心動,不過他卻並沒有實施那個主意的機會。


  因為他真的死了。


  死因不明,屍體也不知去了哪裏。


  但沒誰在意痞子的死,官府不在意,因為痞子對逐月城來說毫無價值,城中百姓不在意,因為死掉的人和自己沒有分毫關係,鄰居不僅不在意,一些被痞子騷擾過的,反而還在私底下暗自為痞子的死叫好。


  甚至連他那群自詡能兩肋插刀的兄弟也不關心,因為他們更關心今天的晚飯吃什麽,明天去找誰喝酒。


  痞子怎麽死的?誰殺的痞子?有人在乎?

  沒人在乎?

  反正趙先生不在乎。


  趙先生依舊每天早上都會出門,跟早起的鄰裏笑著打招呼,一步步走出巷子,伴著晨光消失在巷子口。到了傍晚,巷子裏的人都開始生火做飯的時候,趙先生才會隨著暮色一起回來。


  趙先生是有著一份正經的活計的,他是逐月城中一家新開蒙學的聘請的先生,雖然聽別人說他多次科舉不中,但不過隻是教授一些稚童,在鄰居們看來,這對於趙先生來說是綽綽有餘的事。


  蒙學先生的報酬並不少,甚至可以說是豐厚,按理來說趙先生和他夫人是不用居住在留人巷這種寒酸的地方的。


  鄰裏一開始也曾生出過這種疑惑,但很快就被趙先生給解釋清楚了。


  趙先生每次回家的時候,手裏都會提著兩大包油紙包裹的東西,天天如此。


  有人好奇問他,提著的東西是什麽?

  趙先生臉上則會泛起一抹苦澀笑容,說是補藥。


  藥材是很貴的東西,故而就算是趙先生做蒙學先生,得錢不少,但如果因為要買藥的原因話,總歸還是生活拮據。


  原來趙夫人天生患有一種疾病,身子骨弱,需要每天去藥鋪買些藥材滋養身子。


  緊挨著趙先生院子的隔壁的一戶人家,也說過晚上是會從趙先生家裏傳過來一些古怪難聞的氣味。此後趙先生還親自登門道歉,說自家晚上會熬藥材,幹擾了鄰裏,還請包涵。


  鄰居自然不會說些什麽,趙先生是個飽讀詩書的人,還是一家蒙學的先生,而他們的孩子再過兩年也該去識字了。


  趙夫人通常是不出門的,她喜歡穿著一身樣式華麗,質感極好的紅色衣裙,安靜地坐在院子裏,嬌美的麵容上恬淡無比,像是一朵盛開的紅蓮。


  她在靜靜等在自己夫君的歸來。


  有閑散的人會爬上院牆,呆呆地看著她,更膽大一點的還會吹一勝嘹亮的口哨,來引起她的注意。


  她抬頭看到院牆上偷看自己的人時候,好看的眼眸會彎起來,嘴角也會泛出一抹笑意。


  看到她笑容的人,都會被驚到愣住,隨後掉下牆頭,一陣痛呼聲中,卻沒人能敢在爬上去偷看她。


  因為他們擔心自己再看下去,會變成痞子那樣的人。


  ······

  晨光熹微,籠罩著逐月城的黑暗漸漸褪去。


  一身黑舊衣袍的趙先生推開屋門,正要出門之時,身後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


  “昨晚的藥不好吃。”


  趙先生身體一頓,輕聲道:“城裏來了兩個外人,藥不好買了。”


  “外人?那又如何?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趙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眼中充斥著無盡複雜的情感。


  他靜靜看向床榻上那個一身紅衣如血,麵容絕美,嘴角含笑,眼眸卻冰冷到無情無感的她。


  “一定要在這個時間吃藥嗎?”


  趙先生緩聲問道。


  “不然呢?我一天不吃藥,就會死的。”


  她半躺在床榻上,嬌美麵容立即變化,成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端是我見猶憐。


  死?這個字對於所有生命都是一種莫大的恐懼。


  哪怕是他自己,真正能夠直麵這個字之時,也花費了極為漫長的時間。


  想到這裏,趙先生嘴角浮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他抬眸看向她,眼中泛起無盡的愛憐和悲傷。


  趙先生輕聲道:“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死的!”


  這不是他第一次說出這種話,但她聽到這句話之後還是呆愣了一下。


  絕美的臉上顯出一絲茫然,她的聲音如煙般飄渺:“可既然能好好活著,為什麽要去死呢?”


  下一刻,她臉上的茫然就散盡,又恢複成了那副絕美至極,卻又冰寒至極的樣子。


  她用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注視著趙先生,輕聲道:“別忘了你是誰,更別忘了你曾經許下的諾言。”


  “你活著,我才能活著,我活著,你才有意義活著,不是嗎?”


  “我的夫君大人。”


  趙先生默然,對,他是她的夫君,一直都是。


  他沒得選。


  也從未想過選。


  這一天,趙先生是跌跌撞撞走出了屋門,神情落魄。


  走到巷子口時,他耳邊傳來一個嬌媚好聽的聲音。


  “記得晚上帶回來新鮮的藥材,如果做不到的話,我可是會自己出去拿的哦,夫君大人。”


  趙先生臉上泛現出一抹掙紮之色,一縷晨光直射在他儒雅幹淨的臉上,暖暖的,讓他一瞬間呆住了。


  他直視著那初生的旭陽,麵容歸於平靜,淡淡應了一句。


  “知道了。”


  ······

  “人之初,性本善······”


  學堂內,趙先生手持戒尺,徘徊於一眾端坐的稚童身邊,輕聲誦讀著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


  一群不過五六歲的稚童正襟危坐,神色專注,跟著自己先生大聲朗讀。


  趙先生神色安寧,眼眸中帶股溫柔的笑意,默默地看著這群稚童。


  他背負著雙手,戒尺在手中輕輕搖晃,繼續誦讀道:“性相近,習相遠······”


  “性相近,習相遠······”


  稚童們朗朗的讀書聲中,暮色緩緩降臨。


  逐月城的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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