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兩難
顧美榮被調查的消息,最先是孫吉祥發出來的。因為他當年動過手術,他的媽媽加了一個病友群,在四月的某一天,一位病友突然發了一條消息,說是顧美榮被警方調查了,真是大快人心。
拜顧美榮所賜,孫吉祥的肝落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就像風濕病一樣,只要天氣一變,他就疼得直不起腰來,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流淌。這幾年他遭了太多罪,早就恨顧美榮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張垚垚為他的媽媽挽回了一點顏面,孫吉祥甚至都想出一本書專門罵她。
佟童照例接孫吉祥上班,在上班的路上,孫吉祥喋喋不休地數落著顧美榮的罪狀,病友群里並不只有他一個受害者。他發泄完了,方才說道:「多虧了悍婦·李,要不,顧美榮怎麼可能被調查呢?」
「是啊,李曉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佟童說道:「我不是給你潑冷水,而是讓你不要高興得太早。顧美榮之所以敢在醫院這麼橫,就是因為她家在港城頗有勢力,而且她家在港城的根基很深,她又是個癌症患者,恐怕很難定她的罪。」
「我知道。就是讓她接受教訓,也是好的。」
這件事慢慢傳開,幾個熟人都有同樣的想法,那就是顧美榮會安然無恙地脫身。但是張垚垚卻不這樣認為,媽媽一被傳喚,他就急得上躥下跳,找各路親戚幫忙疏通關係。他年少時經常惹禍,派出所不知道去了多少趟了,那時媽媽是否也跟他現在一樣,動員一切可以利用的關係,幫他度過難關?
在張垚垚看來,父親的沉穩也變成了另一種不負責,由此他跟父親產生了不少矛盾,大吵了好幾架,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張永明始終壓著一股火,每次他都跟兒子說——看在你媽 的面子上,我才不跟你計較。你說話放尊重點兒,我才是你的老子。
張垚垚的爺爺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兒媳,因為她除了長相之外一無是處,學歷、工作、家境,每一樣都趕不上張永明。張老爺子還不喜歡親家一家的迂腐氣息,每個人仗著自己是知識分子,到哪裡都要擺文化人的譜。張老爺子總是在心裡冷笑——哼,你們讀了幾天書,就會裝腔作勢。我兒子北大畢業的,也不像你們那樣會裝。
在聽說兒媳婦被調查了之後,張老爺子的第一反應是讓兒子跟她離婚,不要再跟這個女人扯上關係。但是這樣做未免太絕情,張永明也不會聽他的。張老爺子想跟別人吐槽,又怕別人嘲笑——喲,張家還是港城有名的大戶人家呢,怎麼娶了個兒媳婦,還跟假藥販子聯繫上了?
爺爺這邊的親戚恐怕是不會幫忙的,只能求助姥爺這邊了。張垚垚一次次跟家裡人解釋:「我媽真的是被騙了,她壓根就不知道他賣的是假藥!」
親戚反問他:「那你媽拿沒拿他的好處?」
「這……」
張垚垚不敢說,媽媽不僅拿了,還拿了不少。
親戚便冷笑:「該收的錢全都收了,還沒有察覺到異樣?被警察抓住把柄了,這才慌了?」
張垚垚無言以對。
跟顧美榮聯繫過的醫藥代表是這次港城特大假藥案的主謀,也算是顧家的一個遠房親戚,要不然,他冒冒失失地找過來,顧美榮是不會理會他的。他說,他們公司開發了一種新葯,讓顧美榮幫忙推廣。顧美榮沒有做太多調查,就輕信了親戚的話。在她印象里,錢嘛,就是一家人在一起賺,親戚為什麼會坑自己呢?當一個巨大的假藥生產鏈浮出水面后,顧美榮才慌了神。
在面對警察時,顧美榮只會蒼白無力地澄清——我確實認識我的親戚,他確實找過我,讓我推銷葯。但是我確實不知道他是個假藥販子,我是無辜的!
警察一句呵斥:「那些被假藥坑害的人就不無辜了嗎?」
顧美榮強詞奪理:「我說了我是被騙的!」
「被騙?你收錢的時候怎麼不說你是被騙的?」
顧美榮啞口無言。
張永明叮囑過她很多次了,不要亂說話,可顧美榮沉不住氣,動不動就大吼大叫,導致所有人對她的印象都很差。張永明幾乎是求著她,讓她不要再自作聰明了,顧美榮發了瘋:「你不讓我說話,就是想讓我冤死!沒有一個人站在我這邊了,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話!你早就巴不得我死了!要是我死了,你就能去找你那個相好的了!」
張永明被氣得半死,雖然他早就知道,妻子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但是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偏執。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確實不想管她了,但後來他還是說服了自己,等妻子不鬧了,他盡量心平氣和地安撫她:「美榮,你要相信我,我肯定不會讓你坐牢的。我跟你結了婚,這輩子都要對你負責,你不要再說氣話了。」
顧美榮便趴在丈夫懷裡啜泣,她還是有顫抖的老毛病,只要情緒一激動,渾身上下就像篩糠似地抖個不停。等她不抖了,又陷入了絕望:「你看,你對我只有責任,沒有什麼感情。」
比「責任」更深情的話,張永明確實說不出口,只好沉默著。顧美榮又說道:「要是蘇子珊知道了,她肯定要得意死了。」
「……你為什麼要提蘇子珊?」
「我討厭了她一輩子!我恨她!」顧美榮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給她丈夫送錢那件事,她恐怕早就知道了。」
「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應該不會對別人的生活有什麼興趣的。她一門心思,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至於二十幾年前的那樁往事,錯在於我,這個她也知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養好身體。」
顧美榮的笑容很凄涼:「你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要是你把那些心思稍微往我身上勻一點兒,哪怕只有一點兒,我這輩子也不至於這麼難過。」
……又開始了。
念著她是一位病人,又面臨著被起訴的危險,張永明照顧她的情緒,選擇了一再忍讓。但是他的心被傷得很重,對待妻子的態度又冷了幾分。每當兒子指責他不夠用心,他有苦難言。如果吵一架就能解決問題,那他一定會選擇爭吵。但是他連吵的慾望都沒有了,他無力地跟兒子說:「要是你覺得我沒有盡心儘力,那你就換個爹吧!」
張垚垚傻眼了。
張永明很疲憊:「我說了我會儘力,為什麼連我親兒子都不信任我呢?我做得那麼差勁嗎?」
這半年來,張永明也去了好幾趟醫院,每天要吃好幾種葯,雖然體格還算強健,但鬢角已經出現了白髮。看著父親蒼老的背影,張垚垚後悔自己說錯了話,但是他踟躕著,沒有勇氣跟爸爸說聲對不起。
以前的朋友圈倒有不少名門子弟,張垚垚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找他們幫忙。張垚垚很客氣地給幾個官二代或者三代的朋友發了信息,他只說一起吃個飯,可人家也很客氣地拒絕了他,理由五花八門,但張垚垚只看穿了幾個字——我們才不屑和你一起吃飯。
堂堂張公子,漸漸淪落成別人的笑柄。
他想起了蘇子龍對自己的嘲笑,心裡的那道傷疤又在隱隱作痛。說不定那些拒絕他的朋友也一樣,表面上客客氣氣的,不知道在背地裡怎麼嘲笑他呢。
張垚垚心情鬱悶,借酒消愁。佟童打來電話,說是想見他一面。張垚垚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暫且將定位發給他了。佟童剛到,張垚垚就說道:「你又要教訓我嗎?」
「我不愛說教,沒有人喜歡說教。」佟童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道:「我也是心情不好,才想跟你見面,順便有一件事想要告訴你。」
「哦?」
「你還記得李曉吧?她在icu裡面躺了將近一個月了,花光了我和郝夢媛的積蓄,她的家庭也拿不出更多的錢來了。所以,她的家人決定明天撤下設備,帶她回家。」
張垚垚眨眨眼睛,問道:「她不是還沒死嗎?只要積蓄維持生命,說不定還能發生醫學奇迹。」
「要是人人都像張公子這麼有錢,她也就不會為治療費用發愁了。」佟童惆悵地說道:「我和郝夢媛儘力挽留她的生命了,本想在抓到田一梅之後再送她走的,但是……她生命的決定權不在我們手裡。就這樣吧,反正這樁案子已經完結了百分之九十了,剩下的我和郝夢媛會代替她完成,她走就走吧。」
張垚垚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之前你不是說對她有愧疚么?明天我們送走她,如果你能去,我們也歡迎。不過……你的媽媽因為她吃了不少苦頭,你要是記恨她,我也理解。」
張垚垚咬緊了嘴唇。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複雜的事情,他的感情也沒有這樣混亂過。要是還像以前那樣沒心沒肺多好!要是一直都能當個單純的闊少該多好!
佟童說道:「上次去民宿玩的時候,有一個殘疾人跟著我們一起去了,你還記得吧?他叫孫吉祥,是孫平安的弟弟。幾年前,你媽媽給他動過一次手術,本來是很簡單的手術,但是你媽媽操作失誤,給他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每次換季,他都疼得死去活來。那時他行動不便,也沒有多少錢,所以大多數時間都是硬扛過去,實在扛不住了,才去醫院接受治療。他的哥哥,也就是你的同學孫平安,為了給弟弟討一個公道,反被你媽媽威脅,最後他都沒能出國,放棄了他奮鬥了將近十年的夢想。」
張垚垚拍案而起,惹得四周紛紛側目。「夠了!你不要再數落我媽媽了,他們不過是……」
「你要說,他們只是單純的倒霉?不,孫吉祥有一個群,如果你看到群里的聊天記錄,那你會把手機掰成兩半的。」
張垚垚臉漲得通紅,氣急敗壞:「你就是故意讓我難堪的,是不是?!攻擊我媽,你很得意,是不是?!」
佟童很淡定地說道:「回到最初那個問題,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張公子那樣有錢。應該說,絕大多數人都像李曉那樣,為了一日三餐而發愁,傾家蕩產才能拿出一筆醫藥費來。我沒有指責你媽媽,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他們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在你們一家錦衣玉食、揮金如土的時候,孫吉祥他們還要為醫藥費而節衣縮食,李曉他們還不能為自己的生命做主。我就是想跟你說這些的,要是你願意,明天來醫院送送李曉吧。」
佟童喝光了最後一口酒,緩步走了出去。而張垚垚暴躁地踢翻了椅子,砸碎了酒瓶子,然後無力地坐到了地上,抓著頭髮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