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星火燎原(上)
李曉剛註冊的賬號叫做「星火燎原」。意思再清楚不過了——雖然她現在只是一簇小火苗,但是她擁有蓬勃的生命力,可以燃燒整個原野。
光看這名字,就足夠感受到「燃」了。
李曉是和朋友一起做了一個視頻號加公眾號,朋友其實也算是她職場上的師弟,他們倆都是火爆脾氣,不服就干,所以李曉一攛掇他,他就辭職了,要實現自己匡扶正義的理想。
二人分工明確,朋友負責剪輯視頻,李曉負責撰寫文案。前幾天鉚足勁出了好幾期,無論是抓住社會熱點,還是評論娛樂圈的爭議人物,每一篇文章她都做到了火力全開,看得人熱血沸騰。包括曾經的「短視頻一哥」張垚垚,也是她批判的對象,張垚垚被她稱為新時期的賣國賊。要是張垚垚看到了她的視頻,估計能被氣得半死。
李曉批判那些光鮮亮麗的人物,讓觀眾感受到了極度舒爽。她在新聞圈浸染多年,專業知識紮實,文章寫得漂亮,也抓住了觀眾的關切,獲得極高的關注也在情理之中。但在佟童和郝夢媛看來,她的作品唯獨缺了「公正客觀」。
或者說,她不像是在認真地批判現實,而是在泄憤。
對一個媒體來說,這種缺點是致命的。
但是李曉像打了雞血一樣,對這兩個人——尤其是她曾經滿懷期待、但到頭來非常失望的兩個人的建議,她多半是不會聽的。她更願意跟她情投意合的朋友打交道。
而且,她活得那麼熱血,佟童自嘆不如,他感覺自己沒有資格對這個女孩子指手畫腳。
只要聽到哪裡有不公平,李曉就和朋友開著一輛破舊的二手車,去一線做實地調查。在進入夏天之後,她跟一家造紙廠杠上了。有人給她發郵件,說是家鄉的母親河受到了上游造紙廠的污染,墨水河變成了真正的「墨水河」,河水不僅泛黑,還散發著一股臭味。村民接連出現了不適,短短几天,就有三個人確診了癌症。他們去造紙廠鬧過,但是造紙廠的人負責人說,他們排放的污水沒有問題,都是達到標準之後才排放的。
李曉就像一個熱血女俠,聽到這樣「不平」的消息,便立刻出動了。村民們聽說她是知名記者,熱情——甚至是亢奮地帶她去了墨水河。說實在的,在暮色中,河水本身就黑黢黢的,李曉沒看到有什麼異樣。但是村民們說得起勁,且非常聒噪,李曉和朋友很順利地被洗腦了。那些隨著河水流動而搖擺的水草,居然真像凝聚在一起的墨汁一樣。
給她寫郵件的學生將一段錄音放給她聽,裡面夾雜著大量的專業術語,什麼COD、BOD,李曉勉強能聽懂PH值。總之,造紙廠負責人的態度很明顯——他們是達到排放標準之後才排放的。學生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去討說法,可那個技術員很拽,一個勁兒地給我講我根本聽不懂的知識,他就是在故意刁難我!」
李曉確實也沒聽懂。她說道:「可能這部分知識確實比較專業,他做出專業的解釋也是應該的。」
學生頓時臉色不悅。
李曉生怕他產生誤會——她沒有跟他站在統一戰線上,便急忙說道:「你可以把這部分錄音發給我嗎?我可以找專業人士幫忙。」
學生還是不情願。好像李曉並不信任他,還要找人確認一遍。
儘管如此,學生還是把錄音發給了李曉,又帶著她去了那幾戶受害的人家。只有一戶的病人在家裡,因為男人確診了癌症,全家都籠罩著一股絕望的氛圍。那家的女主人操著濃重的方言,咒天罵地。因為家裡還有兩個要上學的孩子,男人不打算治了,反正治也治不好,他不想白浪費錢。
李曉心生同情,身上還有兩百塊錢的現金,留著應急用的,她毫不猶豫地掏了出來,遞給這家的女主人。她耐心地問道:「你丈夫到底是怎麼得癌症的?能把具體細節告訴我嗎?」
女主人毫不客氣地把錢收下,甚至都沒有認真地說聲「謝謝」。李曉只當她心煩意亂,沒有心情,因此沒有太計較。女主人看了垂頭喪氣的丈夫一眼,說道:「他在玉米地里幹活,天太熱了,就到河裡沖了個澡,還喝了一口水。當天晚上,他肚子疼得厲害,忍了一晚上,白天就去醫院了。醫生說,他胃裡長了個東西,恐怕不是個好東西,得趕緊切了。
李曉問道:「醫生說,是跟污水有關係嗎?」
「那肯定有關係啊!他經常喝河裡的水,肯定受影響啊!」
男人還是埋著頭,不說話,而女人已經哭嚎了起來。看來,這家男人比較木訥,而女人比較強勢。李曉見識過潑婦,恐怕這個女人,就是會在地上打滾撒潑的那種潑婦。
李曉問了男人一遍:「你經常喝河裡的水嗎?我也是農村的,但是我從來都不喝。因為從小家裡人就告訴我,河裡的水不幹凈,就算井裡的水也不是完全乾凈的,為了喝上一口乾凈的水,爸媽往往要走好遠才能挑回來,燒開了才讓我們喝。」
男人慾言又止,而女人又哭嚎著說道:「幹活渴極了,誰管那麼多?總不能渴死吧?」
男人便又埋下頭去,默不作聲。
李曉結束完採訪,來不及返回港城了,便在附近的鎮子上找了一家簡易的賓館住宿。那天晚上,她在電腦面前整理素材,被蚊子咬得無法集中精力。朋友也被蚊子要崩潰了,嚷著要回港城。李曉安慰他,來這一趟不容易,明天一早正好去造紙廠採訪,這樣才能拿到更多一手材料。
朋友沒辦法,只能聽她的。第二天一早,二人就來到了造紙廠。造紙廠規模不大,站在大門口,廠房一覽無餘。這樣的「小作坊」最容易成為污染源了,李曉這樣想著,堅定地邁出了步伐。
門衛攔住了他們,但是李曉掏出了「港城晚報」的名片,門衛便犯了難,語氣也客氣了很多。他進去打了電話,讓李曉他們稍等片刻,技術員一會兒就出來了。
李曉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就算她自媒體做得風生水起,是業內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但是,這些遠不如「港城晚報」有影響力。郝夢媛說得對啊,一般工作是很難撼動事業編的。
技術員很快就出來了,在得知了他們的來意之後,這個中年男人顯然激動了起來:「我們廠子是不大,成本也有限,以前被市裡面環保局點過名,但是我們早就改了啊!廠里花了大價錢,我們能不處理好嗎?」
態度很不好,憑藉這一點,李曉就在心裡打了個叉號。她蹙眉問道:「那你們是怎麼處理的呢?你可以跟我們說清楚嗎?」
中年男人無奈說道:「我說了,我們成本有限,用的是傳統的沉澱法,加入混凝劑之後,能去除80%的COD,這個能達到國家規定的排放標準,這都是有證據的。」
「證據能給我們看看嗎?」
「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是警察嗎?我們憑什麼要給你看?我還得回去工作,沒工夫在這裡陪你們聊天!」
中年男人的語氣越來越沖,李曉和朋友倆都被激怒了。但是記者就是得有耐心,得百折不撓。李曉說道:「可是下游百姓因為你們排放的污水過得很辛苦,還有人為此確診了癌症,如果你們不給個說法,那也太不負責任了。」
「得癌症就一定跟我們有關?全天下得癌症的人多了去了,都是受了我們影響?!誰知道他們是因為什麼得了癌症,就想來敲詐我們。反正我們達到了排放標準,而且我們已經很努力了,我們企業也要生存。別整天來為難我們,行不行?!」
中年男子的逐客令下得十分生硬,李曉嘆了一口氣,跟朋友對視了一下,達成了某種默契——這篇稿子,肯定要寫了。
李曉憋了一肚子氣,把鍵盤都敲出火星來了。朋友剪輯音頻,將重點落在了「廠里花了大價錢」上面。剩下的那部分,他並沒有剪進去。李曉說道:「這樣算不算惡意剪輯?」
「不算啊!他後面也沒說花大價錢幹什麼啊!那個大價錢,很有可能花在了疏通關係上。還有他說的達到國家排放標準,這是誰測的?說不定就是他疏通關係的那些人啊!」
李曉覺得有道理,沒有提出更多疑義。修改了錯別字之後,同步更新了視頻和公眾號。連續奔波了好幾天,他們倆都累得不行,幾乎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之後,李曉才發現,她的稿子火了。很多大V轉發了她的視頻,並且提出了跟她差不多的觀點——這種小作坊不僅生產效率低下,原料消耗相當高,更讓人擔憂的是它們對環境的破壞。這種小作坊,早就該取締了。
能取得這樣的成果,李曉深感欣慰。如果她的視頻真能帶來一些變化,那她的付出就是值得的。但是她不知道,那家小型造紙廠急得焦頭爛額,老闆根本就不懂什麼叫做「公關」,只知道自己惹了大記者,攤上了大事,不知道還能不能辦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