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新素材(上)
「李老師,你好。你還記得我嗎?去年冬天,我們在精神病醫院見過一面,你還把你的名片給了我。但是,剛走出醫院,名片就被我姨媽給撕了。她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壞人,讓我多一點戒心,不要跟不認識的人來往。
從小到大,她經常跟我這樣說,所以,在十三歲之後,我幾乎從來都沒有跟外面的人接觸過。你遞給我名片,還主動幫我,這讓我誠惶誠恐,我覺得你是好人,但是我又很害怕,萬一我姨說的是對的,只要來接觸我的人,都是別有用心的人,那該怎麼辦?
但是,我現在受不了了,如果不找人傾訴,我就要死掉了。雖然我的神智總是混沌,但記憶力還不錯,對一些細小的事情,幾乎有著過目不忘的本領。我記得你的郵箱,就是你的名字拼音加上1314,用的是163的郵箱。
如果我的記憶沒出錯,那這封郵件會順利到達你的手中;如果出錯了,反正別人也不認識我,我就當做這裡是一個樹洞,可以暢所欲言。
那天在醫院,你說過一句話,大體意思是說,我這麼懦弱的人,不值得救助。我不反駁你的觀點,你說得很對,但我的懦弱,並不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要擺脫它,也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的。我寫信向你求助,就是邁出自救的第一步。
我從小生活在小山村裡,我的爸媽都是普通的農民。以前他們對我很好,賺的錢都花在我身上。不過,他們能力有限,家裡入不敷出,如果不是有一個有本事的姨媽,我們家早就過不下去了。
在我媽媽口中,姨媽是個很有能力的女人。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她就一個人南下闖蕩。過了兩年,她回到了家鄉,穿著時髦,披金戴銀,出手闊綽。別人都說,她在外面做了不乾不淨的事情,因此才能這麼快地積累財富;但是,我姨媽不怎麼在乎。聽說開飯店掙錢,她就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段開了一家飯店。不過,那時她還年輕,沒有任何經驗,很快就賠得血本無歸。
沒辦法,她只能再度南下賺錢,好幾年都沒有回過老家。村裡的小青年不知道在哪兒聽了些小道消息,說是姨媽成了某個大人物身邊的紅人,如今已經是高攀不起的人了。再次回到家,那是1998年,在一個冬日夜晚,她悄悄回來了。她找到了我的爸媽,給了他們一大筆錢,還有一個嬰兒,拜託他們把那個嬰兒養大。
或許你猜到了,那個嬰兒,就是我。
我的姨媽,其實是我的親生母親,這個我一直都知道;而我喊『媽媽』的那個人,才是我真正的大姨。但是喊了這麼多年,已經改不過來了,為了不混淆,我依舊喊親生母親為『姨媽』。
姨媽把我送回老家之後,再次杳無音訊,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過了好幾個月,我媽才接到法院的通知,原來,我姨媽被抓起來了,要坐三年的牢房。想必她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結局,所以才把我託付回老家吧!
時間過得很快,姨媽提前放出來了,這次她沒有再去南方,而是回了港城。她不再回村子里,而是讓我媽頻繁地帶我去找她。姨媽不會照顧人,也沒有耐心,只要我一哭鬧,她就對我大吼大叫。她還喜歡抽煙、喝酒,她永遠打扮得光鮮亮麗。用我媽的話說,姨媽永遠都穿著露著半截胸 脯的衣服。我對姨媽印象不好,但她對我很大方,只要一見面,她就會給我買很多衣服;我喜歡吃的一種小麵包,她徑直給我買了一箱子。
那時候我年紀還小,但我並不是不懂事,村裡面的風言風語我全都聽得到。第一次懷疑她是我親媽的時候,我偷偷地哭了很久,也不知道為什麼哭,就是感覺很難受;再後來,我拿著她買給我的零食,去討好那些孤立我的小朋友,沒想到他們說,不吃婊 子買來的東西,那些吃的都透著一股騷 味。
李老師,你不要懷疑,這些不堪入耳的話的確是小朋友說的。有時候,孩子的話更充滿了惡意。他們狠狠地傷害了我,從那兒以後,我變得更加敏感,自卑,對自己的身世充滿了怨恨。我也不想再跟姨媽有什麼瓜葛,就這樣安靜地生活就好。
那時,我的成績不錯,因為別人都孤立我,所以我可以心無旁騖地學習。對我來說,讀書是脫離這片苦海唯一的出路了。但是這一切,在我上初中那一年,被毀得一塌糊塗。在那一年,我被一個男孩子……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樣。當時我經歷的恐懼、絕望、羞恥,這輩子我都忘不了。更讓我崩潰的是,那個禽獸笑嘻嘻地說,你親媽不就是干這個的?沒想到你還這麼害羞啊?
我想到了死,但是又不甘心這樣去死。我不想上學了,我爸媽甚至動手打了我,但這樣只是加速了我的絕望。在經歷了幾個不眠之夜之後,我終於揣上一把刀,在一個路口等著。等那個男生從那裡經過,我毫不猶豫地亮出了手裡的刀子。
但是『捅人』這件事情並不像想象得那麼容易,我力氣小,也不知道往哪裡捅,但我只有一個念頭——殺了他,然後我再自殺。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在扭打掙扎的過程中,我差點兒被反殺,最後只捅到了他的小腹,而我的雙手都被刀子劃破了,鮮血淋淋。我想自殺,但是被路過的老師同學攔住了,他們都說——有話好好說,不要衝動。
我覺得挺好笑的。在我被排擠、被孤立、被侵犯的時候,從來沒有一個同學站到我這邊,也從來沒有人勸過那些欺負我的同學,讓他們『有話好好說,不要衝動』。我敵不過他們,最終被送到了醫院。
那一年我才十二周歲,可我的確持刀傷人了,不知道會不會判刑?我躺在床上,我爸對我破口大罵,說我發了瘋,』無緣無故』地捅了人,就會給他們找麻煩。我一句都聽不進去,我只想著怎麼才能死。後來,我姨媽來了,她沒有像我爸媽那樣罵我,她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她賠了一大筆錢,那個畜生一家人拿著錢,乖乖閉上了嘴。
我傷得不重,在醫院裡觀察了幾個小時,就準備出院了。我兩隻手上纏著繃帶,收拾著東西。姨媽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吐著煙圈,問我願不願意跟她一起生活?
病房裡是不允許抽煙的,別人都用很厭惡的眼神瞪著她,她卻絲毫不在乎。她還是穿了一件低胸的連衣裙,一個男人走過去,又故意繞回來拿東西,目光就沒有離開她的胸前。
我想起了那個畜牲對我說過的話,姨媽是帶給我羞恥的人。我沒有回答她,拿著書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我不想上學了,也不想見任何人,我天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只能靠著安眠藥睡一會兒。我很想把安眠藥全給吞了,那樣我就能在睡夢中離開這個世界了。但是,我的媽媽早已料到了這一點,她保管著安眠藥,每天晚上只給我一顆。
在某天晚上,我準備睡覺了,我媽猶猶豫豫地跟我說,畜生騎摩托車摔死了。
他死了,對我來說是一件大喜事,但是我連高興的本能都忘了。我很平靜地問我媽,怎麼會呢?我媽支吾著說,誰知道呢?反正騎著騎著,他就甩出去了,死得可慘了。
我隱約覺得,他的死是我姨媽一手策劃的。
用行話說,他是被我姨媽做掉的。
我不寒而慄。
我是聽別人說的,他的車閘失靈了,在下坡時,摩托車失控,他直接飛出去了,正好撞在一輛停著的大卡車上,全身的骨頭都斷了,整個人成了一灘……
那段時間,我一直噩夢纏身。我以為他死了我會很痛快,但是我陷入了更深的恐懼中。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看到他站在我床邊,渾身是血,但軟綿綿的,像是一個提線木偶。
這一次,哪怕是依靠藥物,我也無法入睡了。長期失眠讓我精神恍惚,我渴望睡一會兒,哪怕只能安睡一個小時也好。但是我怎麼也睡不著。我用刀片劃破了手腕,偷偷吞下了農藥,但我都被救了回來。
最後一次在醫院裡,姨媽來了,她通知我,讓我跟她一起去港城生活。我還恨著她,但我也想迫切地換一個環境,便答應了她。
我跟她到了港城,在她那個裝修豪華的家裡,我無所適從。她讓我去上學,但是第一天我就忘了回家的路。城市裡到處車水馬龍,一個小區的樓都長得一樣,我就迷路了。我又不知道怎麼找她,在小區里坐了一夜。好心的保安聯繫到了她,她才不情不願地回到家,給我開了門,一字一句地說——別給我找麻煩。
她的眼神讓我想起了那個慘死的畜牲,我不寒而慄。所有事情我都不敢跟她說,被老師同學刁難、第一次來例假,等等……我唯唯諾諾,經常把自己弄得一團糟。她的第一反應依舊是不耐煩,是大吼大叫,她罵我蠢笨,但是罵完了,她又會跟我說幾句軟話,再給我幾張一百塊錢的鈔票。我已經麻木了,又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我才十幾歲,因為壓力太大,不停地掉頭髮,一口飯都吃不下。
姨媽沒轍了,又把我送回了老家。但是老家的父母不想要我了,不僅因為我的名聲變差了,還因為我生病了,他們不懂什麼叫做心理疾病,他們總說我得了精神病,他們弄不了我。
就這樣,他們把我這隻皮球來回地踢,我深感自己是個多餘的人,輕生的念頭一直都沒有消失。最終,還是姨媽帶我回了港城,給我找了醫生。為了圖省事,她讓我住進了精神病醫院。她說,這樣更方便治療,她也不用耽誤工作了。哪怕是醫生讓我出院,她也說,就住在那裡吧!反正過幾天還是要住回去的。
李老師,你說我缺乏反抗的勇氣,這個我承認。可是自從十三歲以來,我幾乎就斷絕了跟外界的來往,哪怕是在家裡,也有保姆二十四小時看著我。我經歷了太多的恐懼,被恐嚇了太多次,我感覺自己早已經死了。姨媽對我也沒有感情了,除了給我錢,跟我沒什麼交集。
前段時間,姨媽在家裡喝了酒,我偶然聽到了自己的身世。原來她留著我是想做一個籌碼,可那個男人沒什麼用,她也想把我拋棄了。
李老師,這就是我被嫌棄的一生。我活得像行屍走肉,唯一的長處就是讀了一點書,寫了一點東西。我總感覺自己活不長了,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把我寫的東西發給你……算是我活過的一點證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