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245章 無地自容
老佟從無菌病房出來了,睜開眼睛時,佟童已經回到他身邊了。他百感交集,話都說不出來,只有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淌。佟童愧疚地說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你了。」
「哪裡的話?明明是我拖累了你這麼長時間。」老佟喘了口氣,關切地問道:「國家交給你的事,你辦完了?」
……
這幾天,佟童沉浸式地體驗了「無地自容」這個詞。
「那個……」佟童不自然地清清嗓子:「還沒到國家召喚我的時候,你就別費心了。只要你能養好病,我就別無所求了。」
老佟甚感安慰,這次病情雖然兇險,但他又一次化險為夷;更難得的是,養子還在身邊,他沒有被拋棄。這次他久違地睡了一個好覺,在夢裡,他過了一個完美的春節。
醒來之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對了,童,那天來陪我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佟童對這個說法感到很荒唐:「是朋友的朋友,怎麼可能是我女朋友。」
「原來這樣啊。」老佟非常失望:「那個女孩子雖然長得不如耿小慶漂亮,但是人很和氣,笑起來特別甜。唉,如果不是因為我這病拖累了你,人家肯定能跟你交往。」
……
又來了。
佟童扶住了額頭,解釋道:「爸,現在談戀愛,不光要講究門當戶對,男才女貌,還得講究是不是情投意合,講究的東西多了去了,並不是一廂情願就能談戀愛。」
「這麼說來,是你一廂情願喜歡她?還是她一廂情願喜歡你?」
「都不是!」佟童很疲憊:「我跟她就見過兩三面,生辰八字還不了解,更別說喜不喜歡了。」
「可是,那個女孩子很了解你啊!」老佟一本正經地說道:「探視時間就幾分鐘,她嘰里呱啦說了很多,她說,你的經歷太有傳奇色彩了,明明是個腦子很靈活的工科碩士,卻做了一個抓間諜的公務員,現在又成了一個文學編輯……她還說,你在大學里開列印店,就像個高手隱藏在市井裡,不到關鍵時刻不會出山。這一次,你匆匆走了,肯定是以前的上司放不下你,才緊急把你召回去的。」
「無地自容」這幾個字簡直是為佟童量身打造的,並不是熟悉之後就沒感覺了。老佟說完這些,佟童又有一股撞死在牆上的衝動。
「童,咋了?姑娘對你特別了解,你不好意思了?」
佟童蹲在了牆角,裝作在整理水瓶,其實他不敢讓父親看到自己心虛的神色。不過,李曉對他這麼了解,又幫他掩飾得這麼好,這的確出乎佟童的意料。那天情況緊急,他叮囑了郝夢媛一大堆;郝夢媛又突發意外,轉述給李曉的時候,必然也是匆匆忙忙的;但是李曉不僅記住了,居然連佟童的過往都說得如此清晰。
她是郝夢媛的好朋友,就算郝夢媛平時跟她說了很多,倘若她沒有心,她也不可能記住。
不過話又說回來,郝夢媛至於跟她說那麼多嗎?為什麼要在背後討論他這麼多?
佟童搖了搖頭,不行,不能這樣瞎想。
春節來臨之前,他照例要回趟父親的老家,給父母掃墓。因為堅信媽媽還沒有死,這次掃墓的心情也不算沉重了。墓碑是二十多年前立的,看起來造價不菲,肯定是蘇昌和準備的。
回港城一年多來,往事的面紗被掀開了一大塊,佟童像是穿越了一次。他給父親燒了紙,倒了酒,把四周的雜草清理了一番,絮絮地將最近發生的事情全都告訴了爸爸。墓碑無言,只有掛在松樹上的風鈴叮噹作響,但是佟童相信,爸爸肯定全都聽到了。
「不光張永明,蘭姨都說我比你差了一大截……」佟童說道:「當年我考上了一本,覺得自己牛逼壞了。那時候,我可不知道你是港城的高考狀元,也不知道你是北大的學霸……如果我知道了,會不會把你當成目標呢?會不會攢足了勁……超過你呢?」
「張永明說,你的《刺芒》辦了一期就倒閉了,雖然我的思想深度不及你,但是我的『刺芒』現在的訂閱人數已經五萬多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我是不是比你厲害?」
「好啦,你兒子雖然吃了很多苦,但是有很多養活自己的本事,現在活得還不錯。你在那邊好好的,要是缺什麼了,就在夢裡告訴我,我來給你送。新年目標……爭取下次帶著你兒媳婦一起來看你。」
佟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準備告辭了。他的目光瞥見了一旁的墓碑,上面寫的名字是「舒懋誠」,那是爺爺的名字。這個名字起得很有文化底蘊,可見老爺子的家裡也是讀過書的人家。
佟童對爺爺幾乎一無所知,從墓碑上的年紀來看,他只活到58歲。以現在的眼光看,這個年紀甚至不能稱為老年。更何況他還是個野心勃勃的人,這個年紀去世,的確挺可惜的。
佟童朝著墓碑規規矩矩鞠了一躬,說道:「爺爺,照顧好我爸,等我下次再來看你們。」
山林寂靜,只有風呼嘯而過,佟童又看了爺爺的墓碑一眼,忍不住又調皮了一下:「話說,這個名字筆畫好多,小時候做卷子吃了不少虧吧?——好啦,爺爺,我開玩笑的,我真走了,你們在那邊好好的。」
佟童腳步輕盈,但是在山腳下,差點兒被一截樹根給絆倒。他忍不住嘆氣:「唉,老爺子一點兒玩笑都開不得,我以後再也不亂說了。」
老家要重新規劃了,等過了新年,村民們就要搬到統一蓋好的樓房裡了。佟童開著車,看著日漸荒涼的村子,心裡也覺得空蕩蕩的。這裡拆了,屬於舒家的回憶基本上就被抹乾凈了。在很早之前,佟童就來打聽過爺爺的故事,但是時代久遠,鄉親們又對當年的真相一無所知,只說他病死了,而且死得太早了,太可惜了。
蘇昌和倒是想給佟童講故事,但是被佟童拒絕了。經過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佟童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固執地自己尋找當年的真相。
從老家回來,佟童又順道去了一趟棲霞寺,他買了一束玫瑰花,又在車裡整理了半天儀容,才朝著往生堂走去,他想以最整潔的狀態見孟老師。
佟童一說來祭拜高中老師,負責看守的僧人便將他帶了進去。裡面陳設一如從前,但是佟童沒有看到孟老師在哪裡。
「請問,孟星河的骨灰,被人拿走了嗎?」
「我看看,大概是三個月就被人帶走了。在這裡待了這麼多年,也該入土為安了。」
佟童無比失落,是孟星雲拿走的嗎?看起來她並不像是為妹妹考慮的人,她大概也早就忘了妹妹還在這裡;是孟老師的媽媽?她在國外治病,也不太可能回來;難道又是蘇子龍?想報復佟童,所以把她帶走了?
因為沒見到孟老師,佟童悶悶不樂地回了港城,內心的失落更甚從前。他正準備去醫院,郝夢媛給他打電話,說是她和李曉包了很多餃子,吃幾天都吃不完,想送一些給他。
佟童本來想說不用麻煩了,但是又有一股強烈的孤獨湧上心頭,他答應了郝夢媛,去她租住的小區拿餃子。天氣寒冷,郝夢媛裹得嚴嚴實實的,連蹦帶跳地過來了。
「佟老闆,我都貼上標籤了,這個是牛肉芹菜餡的,這個是鮁魚餡的,這個是薺菜豬肉餡的……」
「你們包了這麼多啊?」
「過年了嘛,我們都發了很多年貨,我放假了,也沒什麼事做,就調了好幾種餡兒,等明天再給我爸送一些去。」
不遠處,一束煙花突然騰空而起,照亮了整個夜空,郝夢媛卻被巨大的聲響嚇得渾身一顫,但是在煙花的照明下,她的笑容格外燦爛。在佟童印象里,她一直這樣明朗樂觀。
「哇,煙花真好看。」
郝夢媛哈了哈手,轉過頭來,一眼看到了佟童。她很是不好意思,問道:「佟老闆,你這麼盯著我幹什麼?」
「哦哦……」佟童如夢方醒:「就是……你額頭上還貼著創可貼,千萬別留下疤痕什麼的。如果留下疤痕,我對你的愧疚就更深了。」
「不會。」郝夢媛壓根就不在意,擺了擺手,說道:「醫生都說過了,就這點兒傷,不會留疤的。」
「郝老師……真的對不起……」
「佟老闆,你別跟日本人似地,成天這樣道歉……這樣我的壓力也很大——咦,你的眼睛怎麼了?怎麼通紅通紅的?你哭過了?」
「不是。」佟童又急忙掩飾:「眼睛不太舒服而已。」
郝夢媛的手機響了,是李曉催促她上樓的。她吼的聲音很大,佟童都聽得一清二楚。李曉懷疑郝夢媛又去給流浪貓餵食去了,才遲遲沒有上樓。「郝老師,你頻繁遭遇恐怖襲擊,還敢在外面溜達這麼久?!」
「哎呀,不用擔心,佟老闆還沒走,我剛把餃子送給他,這就上樓了。」
郝夢媛一說她跟佟老闆在一起,李曉迅速地調整了狀態,溫柔地說道:「行啊,你跟他聊聊吧!畢竟,他也是個孤獨的人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