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239章 真誠
大概是預料到了即將到來的風暴,張永明也從上海回來了。那天佟童正在醫院陪外公,老爺子的血氧不太好,肚子也鼓了起來,佟童很擔心。蘇昌和見多了這種情況,並不怎麼害怕,反過來勸佟童:「沒什麼可擔心的,大概是針頭要換了,不見得就是腹水。」
醫生仔細檢查了半天,確定不是腹水,佟童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住院這段時間以來,蘇昌和的狀態一直不算好,但是他經常笑著。佟童也不知道他在開心什麼,直到醫生給出了答案:「他病了這麼久了,你是第一個這麼擔心他的。他兒子以前來坐坐就走,也沒覺得他對老爸有什麼擔心的。」
原來如此,蘇昌和一生雄心勃勃,不在乎兒女情長,走到生命盡頭才出現了這個真正關心他的外孫,他終於嘗到了被人關心的滋味,所以才這麼開心吧?
張永明來看他的時候,早已經過了醫院的探望時間,不過蘇昌和想見他,就讓他上來了。佟童很矛盾,不知道要不要迴避。蘇昌和笑道:「要說尷尬,那也是他尷尬,你躲什麼呢?」
去上海半年,張永明消瘦了不少,他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但是在看到佟童的那一眼,他一下子變得不知所措。佟童微笑著打了招呼:「你好啊,張叔叔,好久不久。」
「你……挺好的?」
「嗯,挺好的。」
張永明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搓著兩隻手,不知該說些什麼。蘇昌和主動化解了他的尷尬,問他在上海辛不辛苦,這次回來在港城待多少天。張永明一一作答,說道:「我看……形勢不太好,上海那邊的事,就全權委託給朋友。今年我會盡量待在港城。」
「是啊。現在什麼消息都沒有放出來,不知道情形會嚴重成什麼樣子,我們還是得未雨綢繆。」
他們說的應該就是「病毒」,佟童沒有插話,他倒好了水,遞給張永明。張永明接了過去,輕輕抿了一口,問道:「你倆是什麼時候相認的?」
佟童答道:「大概十天前,昌和二十周年紀念會上。」
「有些事情,我不說你應該也明白,我也有很多難處。」張永明確實很為難,目光始終躲閃著:「那些往事,我沒什麼好說的,確實對不起你。」
跟佟童的經歷比起來,他的道歉顯得非常蒼白。佟童卻善解人意地說道:「要說我爸媽經歷的那些事,你有你的無奈,再說,命運可能早已經註定了,就算你及時把錢送到了,人也不一定能救得回來。但是你早就認出了我,卻隱瞞了那麼多年,這讓我無法接受。」
張永明使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說,在蘇昌和面前不好開口。蘇昌和卻不避諱,說道:「大概,永明不知道我的態度是什麼樣的,如果貿然跟你相認,可能會害了你。」
佟童流落在外,對蘇子龍不會造成什麼威脅,他便不會輕易將佟童置之死地,徒然背上一條人命;但是,如果佟童被蘇昌和帶回了家,蘇子龍的地位岌岌可危,那很有可能會要了佟童的命。無論蘇昌和對外孫呵護有加,還是置之不顧,對蘇子龍都是一個威脅。這番顧慮是蘇昌和替他說出來的,但是佟童知道,張永明最擔心的不是佟童,而是他自己。
畢竟,佟童走丟的時候,是他帶在身邊的,他的責任是無法推脫的。
就算他有再多理由,就算他是個好人,也不能掩蓋他自私、膽怯的一面,而這一面,差點兒毀了佟童的一生。
佟童默默走出了病房,將背影丟給了外公和張永明。
他想,但凡張永明有一絲羞恥心,對過往有一分真心的愧疚,他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佟童面前。因為他不敢。
但是他出現了,佟童輕易看穿了他那浮於表面的「道歉」。而這份輕飄飄的「道歉」,不過說明了一個問題——張永明根本就不在乎佟童。而這份不在乎,或許是因為他有錢有勢力,沒把佟童放在眼裡;也有可能,是因為佟童宅心仁厚,從不輕易記仇,所以一句簡單的「對不起」,就能換來他的原諒。
在佟童看來,儘管張永明性情溫和,但他遠不如蘇昌和坦蕩。畢竟,蘇昌和比誰都清楚,往事沒有那麼容易一筆勾銷,他也沒有討好佟童的意思,佟童回了家,他就粗糙地養著,沒給零花錢,也沒有噓寒問暖。是佟童了解了他的為人之後,才決定給他一個機會。
而張永明……佟童不會輕易原諒他。
張永明從病房裡出來的時候,佟童正在樓下散步。如果他手裡掐著一根煙,那幅畫面就更能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了。但是他不抽煙,刷了一會兒手機,便機械地走來走去。
張永明走近他,約他一起吃點東西,佟童看了看時間,已經八點多了。「不用了,張叔叔,我在學校吃過飯了,我還得上去陪我姥爺。」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請你吃飯,是有話想要跟你說。」
夜色中,他的眼睛有一團水汽,眼眶有些發紅。哭?好像不太適合他這樣的中年男子,尤其是這樣一個經歷過大起大落,取得巨大成功的男人。
但佟童還是被他的眼睛打動了,便同意了他的請求。張永明沿著海邊開了好一會兒,二人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佟童也沒有問他要把自己帶到哪裡。最後,張永明的車在一家日料店門口停了下來。餐廳內部燈光不甚明亮,但是非常柔和。看來張永明是這裡的熟客,他一進門,就有一個穿著和服的女子上來迎接,把他倆帶到了一個包間里。
餐廳沒有任何富麗堂皇的裝飾,但是每一樣東西都散發著圓潤飽滿的光澤,越是這樣低調的地方,消費就越高。雖然跟外公相認了,但佟童依然很少到這樣高級餐廳吃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端正地坐著,沒有東張西望。和服女子端上來幾樣餐前甜點,他也沒有露出一絲嘴饞的神色。
「我也訂閱了《刺芒》,挺不錯的。」點完菜之後,張永明開口說道:「雖然跟你爸爸的水平還差很多,但是看得出來,你是很用心地在做自己的頻道。」
「謝謝……我爸是北大才子,肯定比我強得多。」
「才子。」張永明重複了一遍,將這兩個字細細玩味,說道:「確實啊,你爸爸真的很有才。」
「在很多年前,我就問過你,你是不是寫過詩?因為《刺芒》里也收錄了你的詩。」
「寫過。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我們比你們浪漫得多。現在的年輕人可以享受的娛樂生活太豐富了,遊戲,網路小說,KTV,還有近些年興起的密室逃脫,劇本殺……等等。我們那時候除了讀書看報,好像也沒有別的了……哦,也不對,那個年代,抱著吉他唱情歌的校園歌手也不少,比如你爸爸。」
佟童忍不住笑了。
張永明也笑了笑,說道:「那時候,他不喜歡別人叫他歌手,他說自己是個詩人,民謠詩人。」
「我爺爺和我姥爺曾經鬧得你死我活,我爸媽卻自由戀愛……他倆真的對對方的家庭情況一無所知嗎?」
「應該是不知道的。據我所知,你媽媽跟你姥爺的關係很不好,她甚至很長時間都不住在家裡;至於你爸爸,他出生的時候,你爺爺好像都四十多歲了,年齡差得太大,估計也親不到哪裡去。他經常跟我說,因為是老來得子,父親對他要求太嚴格,卻從來都不陪他玩耍。他倆是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才發現了問題,但已經晚了,兩個人愛得死去活來的,誰也阻止不了他們。」
佟童說道:「那時候,他們受瓊瑤的影響很深吧!」
「非也,他倆——不光他倆,我們那些朋友聚在一起,只討論文學和哲學。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西方近現代的哲學思想被大量翻譯過來,國內的文學思潮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對那些新生事物,你爸媽不是淺嘗輒止地喜歡,而是深入研究過。前幾天,我在上海看過幾個碩士生寫的論文,說實話,真是一團糟!跟我們那個年代完全不一樣。你爸媽那時候寫的文章,不僅題材新穎,流暢通順,更難得的是有自己的見解,有一定的深度。雖然是自賣自誇,但那個時代的本科生,真的很能打。」
佟童為爸媽感到驕傲。原來他對「純文學」的執著來自於父母,他的父母是真心地熱愛文學啊!
張永明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我也喜歡文學,但是我的目的不純。想必你也能猜出來,我跟你爸創立雜誌社,不過是想離你媽媽更近一些。儘管我知道她早就心有所屬,但是沒辦法,我就想留在她身邊。」
張永明又苦笑一聲:「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別看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賺錢,但是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還是很浪漫的——儘管現在說起』愛情『這兩個字,我自己都覺得肉麻,但那時……不論友情還是愛情,都是很純粹的。」
張永明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佟童可以確認,至少這一刻的他,是真誠的。他對媽媽的愛戀,也是真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