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70章 第一次對話
耿小慶是帶著幽怨走的,佟童也沒有表現出多麼不舍,而是讓她好好工作,尤其叮囑她要聽領導的話。
還真像她的家長啊!
不過說實話,佟童有點刻意強調她的那位女領導了。後來他反覆琢磨,希望別在耿小慶面前露餡。所幸耿小慶只顧失落,並沒有在意。
在耿小慶走之後,佟童工作時有點走神。錢茜茜又要藉機嘲諷他,說一些跟「睡」相關的話題。佟童沒給她這個機會,而是去超市買了一瓶酒,說道:「我該去看看我師父了。」
雖然年齡只差五六歲,但錢茜茜有時覺得,他倆並不是活在同一個時代,佟掌柜是穿越來的。比如,佟童有「師父」這件事,在她看來,是非常不可思議的。
因為疲於奔命,佟童很久都沒去看望師父了。當初立墓碑時,老佟他們把他唯一一張證件照鑲嵌在墓碑里了。在佟童的記憶中,師父鬍子拉碴,衣冠不整,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頭髮亂七八糟,典型的單身漢形象,比老佟差遠了。
但從墓碑上的照片來看,師父也是有點美男子的樣子的。雖然那時已經落魄了,但他濃眉大眼,腰桿挺得筆直,有股練武之人的精氣神。
佟童不禁想象他二十齣頭的樣子,那時的他沒有胡茬,也沒有亂糟糟的頭髮,可能衣著也比較整潔,對未來也充滿希望,他一定是舒眉朗目,氣宇軒昂吧!
佟童給他斟了一杯酒,說道:「我很久都沒來了,你可能對我生氣了吧!都不來夢裡看看我,也不督促我訓練了。」
回答他的只有凜冽的風聲,佟童依舊自言自語:「我吧,還是沒能堅持下去,跆拳道水平也就那樣了,沒成為絕世高手,但防身還是綽綽有餘的。反正你也沒啥獨門絕技,又沒奪過什麼冠軍,也不需要我傳承什麼,我練到這份上,也算對得起你了。」
話音未落,一個破塑料袋隨風飄揚,幾乎要糊在佟童臉上了。他往後一仰,輕鬆躲開,嘴上卻嘟嘟囔囔:「看來我說的話你全都聽到了。唉!氣性還是這麼大,我說了這麼幾句你就不樂意了——話說,我平安地長到這麼大了,你應該挺欣慰的吧!當初,你不就是為了保護我長大成人嗎?」
這次塑料袋也不再盤旋了,回答他的只有颯颯的風聲。
佟童又拿起酒杯,給師父倒了一杯酒。他低著頭,聽到一陣從山頂上傳來的聲音。那天的陽光很刺眼,佟童眯起眼睛,卻只看到了幾個人的輪廓。
但是對他來說,那幾個人太熟悉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裡地形開闊,佟童無處可躲,他也沒有要躲的意思。
雖然心裡堵得慌,但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
那幾個人影走近了,從陽光里現出了原型。他們像是自帶慢鏡頭特效一樣,腳步突然變得緩慢而莊重,像極了香港電影里大佬的出場方式。
走在最前面的是老實巴交,「青面獸」走在中間,也就是大老闆身邊。大老闆還沒發話,這兩個人先緊張起來,立刻做好了防禦的姿勢。
佟童很想嘲笑他們小題大做,並沒有把他們的舉動放在心上。看到大老闆,他也沒有退縮的意思,淡定地掃了他一眼,便低頭收拾東西,準備下山。
「大老闆」蘇昌和見慣了大場面,自然不會把這個孑然一身的年輕人放在眼裡。在走過他身邊時,蘇昌和甚至連看都沒看他,徑直向前走去。
但這樣走掉,反倒顯得他刻意避開這個年輕人了。
這樣一來,反倒顯得他氣量小了。
於是,蘇昌和停住腳步,扭頭看著那塊墓碑,問道:「你在祭奠誰?」
「我師父。」
這是在佟童長大后,他們第一次對話。
二人一問一答,語氣平淡自然,不像是親人,反倒像是久別重逢、充滿隔閡的人。
蘇昌和揮了揮手,示意隨從們退下,他打量了墓碑一番,點了點頭:「雖然落魄,倒也風光過一陣。」
「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他。」
「那倒不見得。」
「不是吧,你明明對我的成長軌跡了如指掌。」
「並不是,我沒那麼閑,對你也並不是那麼關心。」
平常的對話,卻透著一股隱隱的鋒芒。
佟童咬緊牙關,不承認就這麼被他壓下去了。
蘇昌和微微一笑,再度率先發問:「你還練跆拳道嗎?」
「不練了。」
「寫詩嗎?」
佟童噗嗤一聲笑了:「你看我活得這麼狼狽,有閑暇寫詩嗎?」
蘇昌和不動聲色:「你爸媽都喜歡寫詩。」
「我知道。所以,你這麼問我,算是來自長輩的關心嗎?」
蘇昌和盯著佟童,他的眼睛雖然不大,卻非常銳利。佟童沒有感覺不自在,反而淡然地笑了笑:「這麼看我幹什麼?這張臉不是很讓你討厭么?因為我長得像我父親。」
……
蘇昌和冷峻地問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你不是一直盯著我嗎?這話是誰跟我說的,你不應該很清楚嗎?」
蘇昌和冷哼一聲,說道:「你想多了,我沒那麼多閑工夫。」
「既然這樣,那我默認為是我自作多情,而且也可以理解為,你並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是我多慮了。告辭!」
佟童淡定地收拾好東西,準備下山。蘇昌和冷不丁地問道:「關於家裡的那些舊事,你知道多少?」
「那你隱瞞了多少?」
那雙眼睛真的像極了他的父親。蘇昌和皺起眉頭,說道:「我只想告訴你,道聽途說的,不一定是真的。」
「那你說的,就一定是真的嗎?」
蘇昌和居然被這個年輕人給噎了一下.
佟童終於找回了一點勝利者的姿態,雙手插兜,微微一笑:「不過,你暫且放心,我還沒有特別恨你。因為從目前掌握的情報來看,你跟我爺爺是死對頭,很不喜歡我父親。至於我是怎麼走丟的,我媽又是怎麼自殺的,孟星河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這些我尚且不清楚。所以,我現在只是很討厭你,就像你討厭我爸一樣。但願你跟我說的那些沒有關係,否則……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
蘇昌和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佟童用手一指,說道:「那個青面獸,還有那個長得老實巴交的,他們不都是你的好幫手么?不過,我師父教了我不少本事,他們想殺我,也不是特別容易。」
蘇昌和陰沉著臉,說道:「你這個姿勢,還有你說話的態度,非常沒有禮貌,你知不知道?」
「禮貌是留給我尊重的人的。」佟童無所謂地笑了笑:「況且,你從來都沒有教過我,明明知道我的下落,卻裝作不知道……」
不好,要暴露脆弱的一面了。佟童默默地攥緊了拳頭,說道:「你沒資格做我的長輩。甚至,你只能是我的仇人,你應該是我恨之入骨的人。」
說罷,佟童並不給他辯解的機會,大步流星地下山去了。
下山後卻後悔了,要是直截了當地問他,爸媽是怎麼死的,孟星河葬在哪裡,那個老頭會不會告訴他?
但又一想,他那麼狡猾,毫無人情味,即便說了,有可能是真的嗎?
佟童腦海中回蕩著老韓跟他說過的那番話:「你爸媽的結合,算是現實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兩個人都是從港城考到北京的,他們都愛寫詩。交往了一段時間,才知道兩家居然打官司打得不可開交。他們倆很勇敢——當然,那時我們都是二十多歲,在我們眼裡,他倆簡直就是衝破封建家長制束縛的楷模。不過以現在的眼光看,他們有點兒沒腦子,一根筋,不到黃河心不死——哎哎哎,別瞪我,我是跟你說實話。他倆結婚時,我已經在寧市工作了,但還是北上參加了他們的婚禮。也就結婚一年,聽說他倆有孩子了。不過那時通訊遠不如當今發達,我只記得你爸說,你的名字取自『微雲淡銀河,疏雨滴梧桐』,所以你叫『舒雨桐』。唉,得虧我年輕時也愛好點兒詩詞文學,要不連你名字的出處我都記不得。在你爸去世之前,我北上見了他一面,也見到了不滿周歲的你。說實話,你從小就長得人模狗樣的,一雙大眼睛,像個漂亮的女娃娃。再後來,你媽媽跟我借錢,說是你外公去北京一趟,跟你爸談了些家族裡面的事,我記不清了,好像是說,如果想讓他養你,就讓你姓蘇?也或者是他倆出了些問題,養活不了你?大概是這樣吧!你媽說得很隱晦。反正見完之後,你爸得了一場急病,你爸媽沒有一分錢的存款,好像你外公也一分錢都沒給吧!你媽沒辦法了,到處找人借錢。我給匯了兩百過去,然後就沒下文了。再聽到你家的消息,就是你溺死了,你媽媽自殺了。半年時間,一家三口全都走了。在我們那個圈子裡,這是唯一一個『家破人亡』的案例,所有人都是一聲嘆息。」
「說實話,你跟你爸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剛見到你時,我以為他詐屍了。如果不是職業病犯了,我才不會調查你,就讓你當個溺死鬼得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被淹死』,我猜測啊,你外公有很大的嫌疑。在上學期間,你媽媽就經常跟我們吐槽,你外公是個人情味極其淡漠的人,你外婆去世之前,你媽媽難過得六神無主,但你外公居然離開醫院,說那裡親戚太多了,亂糟糟的,讓他沒心思處理公務,然後就……走掉了?連你外婆是死是活都不管了。你媽媽還說,大概是你外婆怨氣太重,那幾年家裡出了很多事。你外公請了一個大師,之後每年都恭恭敬敬地去給你外婆上墳,這才慢慢好了。這……反正我是唯物主義者,不信這一套。可能生意做得越大,人就越迷信吧!」
「你爸媽都是很獨立、很要強的人,如果不是被逼到萬不得已了,他們肯定不會跟家裡伸手要錢。但即便要了,你外公也沒給,對女兒一家的遭遇冷眼旁觀……每次一想起來,真是寒心啊!你小時候『被死亡』,你媽媽自殺,肯定跟你外公的冷漠脫不了干係。」
老韓說的那些話,佟童無數次在腦海中幻想,經常想到淚流滿面。
因為睜開眼睛,迎接他的不是父母的笑臉,而是無盡的黑暗。
不應該這樣的,不僅是他,他們一家,原本都不該過這樣的生活的。
所以,見到那個老頭,佟童想揪著衣領質問他一番,當初的真相是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是,他必須要吞咽下所有痛苦,盡量裝作雲淡風輕,這樣才像個成熟的大人模樣,這樣才能讓那個老頭心裡不舒服。
蘇昌和的迷信一直持續到現在,依照佟童對他的調查,他每年都會在清明、農曆十月一日、妻子忌日那段時間,親自上山祭奠她。只是沒想到,他們「祖孫」二人,居然在墓地相遇了。
佟童心情不好,直到下山,方才想起,忘了告訴師父,他有顧樂鳴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