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一將功成萬骨枯

  “上一個.……”


  就算不用解釋，胡浩博也能明白這裏的“上一個”是什麽意思：之前在他們進入這個家的時候，英德裏希喊自己的妻子，就是叫的“卡特琳娜”，那這位“上一個卡特琳娜”，肯定就是男人那已經逝去的前一位，也名叫“卡特琳娜”的妻子了。想到這裏，少年心頭一緊，連忙向男人賠禮道歉。


  “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在以前還有已經去世的妻子和女兒，剛才問的那一下唐突了，請您多多包涵。”


  “啊……你也不用這樣啊，你們又不是殺人凶手，這樣的話反而還讓我有點困惑呢.……”


  看到胡浩博那副非常正統的東方式連續道歉，英德裏希倒是有點不知所措了。


  “更何況，我遠離戰場，乃至於收集這些‘聖物’的原因，本來就和她們密不可分啊。”


  “哎？這樣……”


  “如果不是這個，我大概也不會帶你們來這裏吧。”


  男人輕輕地擺弄了一下那幾片破布，臉上的表情稍顯暗淡了。


  “我現在的妻子，是我在三十多歲，快要四十歲的時候，從瓦爾納回到波西米亞之後，才和她在一起的；和第一個妻子結婚的時候，當時連傑式卡將軍都還活著，而我尚且連二十歲都沒有呢。”


  “那樣的話，應該就是在1420年代初吧。”


  “非要問的話，我自己也記不清具體的年份了，不過感覺應該差不多吧.……老了就是這樣，記性不好。”


  英德裏希想了想，還是決定給幾個來訪者講一下自己年輕的時候的故事。


  “我和卡特琳娜.……我的第一位妻子，是同鄉，就在離布爾諾不遠的一個村子裏；我的父母和她的父母都是早早去世了，如果不互相扶持的話，兩家人可能誰都活不下去，因此在一起過了好幾年之後，我們兩個理所應當地結婚了。當時，因為胡斯神父受到教皇的欺騙而被燒死的事情，波西米亞人都很憤怒，在傑式卡將軍的帶領下揭竿而起……而我，也成為了他們之中的一員。”


  “您也是在戰爭中獲得了‘神罰之火’的稱號吧。”


  “嗯嗯，當時有很多人都獲得了各自的外號，不過最後也有很多人成了這個聖物室的‘藏品’。”


  曾經的胡斯派戰士露出了一抹微笑，不知道是對自己生存下來的事實感到慶幸，還是在苦笑命運的無常。


  “戰爭持續了得有十幾年的時間，我們殺死了很多西吉斯蒙德國王率領的‘十字軍’，但到了最後，我們也死了很多人——在這期間，卡特琳娜和我之間還誕生了新的生命，那就是我的女兒芭芭拉。”


  “她們也和您一起隨軍移動嗎？”


  “是啊，我們由於是以遊擊戰為主，所以在移動的時候，很多人是會把家眷帶上的；當時我的戰友們也很喜歡芭芭拉，經常省下來一點錢給她，還送她糖果吃.……如果能永遠這樣的話，那該多好啊。”


  “.……”


  英德裏希說到這裏，把屬於她們的遺物放回了架子上，席地而坐繼續講著故事。


  “那天，十字軍的部隊集合起了炮兵，準備要轟炸我們的營地。這種時候，明明是隻要提前撤退，就可以減少傷亡……但在撤退的途中，我們就發現芭芭拉不見了，卡特琳娜也不顧我的勸阻，追回了之前廢棄的營寨——然後她們就再也沒有回來。”


  “是在炮擊中，嗎……”


  “等到炮擊結束之後我再返回去，連屍體也沒有找到，所能找回的‘紀念品’就隻有這點東西了；這時我才想起來，我的小芭芭拉回去的原因，大概是忘記了我給她買的，遺留在了那裏的偶人玩具——怎麽後悔也沒有用了，我隻能把這些收集起來，做一點最後的紀念。”


  *

  “也就是說，您是因為這件事情，才開始收集這些‘聖物’的……”


  “很幼稚吧，比冒著炮火跑回去找一個偶人這件事情，還要幼稚上不知道多少倍；但隻有自己親身地經曆了這樣的打擊，才終於能意識到，究竟有多少人在戰火之中離去了。在那之後我就決定，要收集一千件這樣的‘聖物’，讓人們都知道戰爭的恐怖，我才會離開戰場——這個目標最後是在瓦爾納完成的，所以托馬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我，也是在瓦爾納吧。”


  燈芯草散發出的光芒開始逐漸黯淡了下去，而男人的故事，也即將到達尾聲。


  “有時候我也在想，為什麽胡斯先生隻是提出了一項理論，就要被人燒死？為什麽我們波西米亞人隻是同意他的理論，就要遭受十字軍的攻擊，讓雙方的白骨都曝露於荒野，多少家庭妻離子散？那背後一定有著利益的糾纏吧，也可能真的就是出於‘狂熱’——但走上戰場的人自己可能也從未想過，為什麽自己要去殺死一個居住的地方離自己不知道有多遠的，和自己也毫無糾葛的人？”


  “因為發動戰爭的是上級者，他們隻是參與戰爭的人.……”


  “那不是，不是這樣的。”


  英德裏希搖了搖頭，對於胡浩博的見解倒是並不認同。


  “如果說他們隻是執行上位者的命令的話，那麽至少在戰後的行刑上會留下一點情麵，但在胡斯戰爭裏，無論是哪一方都幾乎要對俘虜格殺勿論。這不是戰鬥，這是仇恨——雙方都認為對方來自於地獄，是魔鬼的使者，但實際上在開戰之前，他們連對方一麵都沒見過。”


  “他們甚至連對方說的語言也不懂，就像是我們現在一樣。”


  “所以說，孩子們，一個國家絕對不能沒有它自己的軍隊來保衛它的人民，但另一方麵，在發動戰爭的時候，我希望你們能想起這間‘聖物室’，再想一想為什麽要發動戰爭——想一想那些可能隻是因為一個命令而死去的，成千上萬的人，這裏所收藏的東西，不過是所有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所死去的波西米亞人裏麵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罷了。”


  在輕輕的吹息聲之後，最後的火光熄滅了。“聖物室”重新回歸到了黑暗之中，而在無邊的寂靜裏，遠方曾經咆哮的風雪，也已然緘默不語，就好像連最後的暴風雪，也舍不得打破這份寧靜一樣。


  “你們這幾天就繼續住在這裏吧，先別繼續走了，等馬蒂的病好了再說。不用擔心什麽搜查之類的事情，這裏是不會有國王的軍隊來的——就算有，我和卡特琳娜也會想辦法，幫你們對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