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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鸞鳳篇』小鳳鴛(5)

  鳳蔚躺在床上睜著淚眼,抬頭看著破舊的白帳幔,久久無法睡去。他知道他的大女兒鳳鴛正在院子裏無聲地哭泣。時間靜得甚至能聽到他手上的血液滑過他暗黃枯瘦的手,滑過床沿木板,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過了亥時,房內有了動靜,鳳蔚偏了下頭,看見瘦弱的鳳鴛站在門口,微弱的燭光照的她那張臉蒼白無血色。她雖然整理過,但是白色的粗布衣上還是能看見有紅色的辣椒印在上麵。


  鳳鴛的喉頭似火在燃燒,張開嘴便能噴出火來。素日粉色的嘴唇紅得似要滴出血來。她看著鳳蔚臉上縱橫的淚水,她張了張嘴,本想說:“爹,女兒不疼,爹你不要哭。”


  可是張嘴而出的不是她想說的話,而是嘶啞的“啊啊啊啊”,以及喉嚨處似刀割的疼。她再也不能說話了,她是個啞巴,醜啞巴!淚水禁不住盈滿眼眶,她撇過頭,仰頭不停眨著眼睛,終是逼退了眼裏的淚水。


  鳳鴛張嘴的時候,濃鬱的辣椒味撲鼻而來,嗆得鳳蔚都深覺得難受。鳳蔚看著女兒這副模樣,知道她一定很痛苦。他忍了那麽久,終於忍不下去了,一下子就哭出了聲,邊哭邊捶著床板,本就鮮血淋漓的手,鮮血越流越歡。“鴛兒,是爹害了你,是爹害了你啊!!!”


  此刻的鳳鴛多想說話,哪怕隻是一句也好,可是她卻連一聲爹也叫不了。她不停地搖頭,伸出手指替鳳蔚擦拭著源源不斷的淚水,然後衝著鳳蔚強顏歡笑,努力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可是她眼中止不住的淚水還是出賣了她,泄露了她的痛苦。


  她是真的很疼,喉嚨似要燒斷了一般,疼到腦袋都在發脹。但是想起下午鸞又夏低頭深情款款地看著鳳陽,並且跟蓉娘提親的時候,心更加疼,比喉嚨要疼上上千倍。


  她並不堅強,她也需要安慰,需要依靠。她不能在父親麵前難過,她不能讓父親擔心,此刻的她多想依偎在她的小夫君懷裏,發泄自己的痛苦,毫不掩飾地痛哭,告訴他,鴛兒很痛,鴛兒很難受。然後等著她的小夫君一邊安慰她,一邊心疼地對她承諾不再讓她受傷害。


  過去的八年,鳳鴛幻想過無數個與她的小夫君相遇的畫麵,在花前月下,在春雨淋漓中,在楊柳扶風時,在冬雪蹁躚時,在任何一個值得提親的日子,他帶著一行鮮紅而喜慶的彩禮穿過門前的籬笆,來到她麵前,執起她芊芊玉手,對她說:“鴛兒,以後一生,就由我陪你走下去了。”


  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再次見到他時,他要娶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鳳陽。


  那晚,鳳鴛坐躺在鳳蔚的胸前,鳳蔚蒼老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她柔順的青絲,淚水幹涸在他眼眶裏。看著頭頂的床幔良久,鳳蔚說:“鴛兒,爹這一生虧欠你太多。”


  頓了一頓,似強忍住心頭的痛,待到情緒稍微平定,他望著頭頂的窗幔,這窗幔久經歲月洗禮,原本乳白的紗幔也蒙了一層洗不去的灰,燭光微弱,看不清它該是何種色彩。鳳蔚捂嘴輕咳一聲,道:“我不求我兒大富大貴,不求我兒金玉滿堂,不求我兒傾國傾城,不求我兒名滿天下,隻求我兒一生平安,健好安康地過完這一輩子,我便知足了。”


  鳳鴛依偎在鳳蔚的懷裏,不作聲,仔細聽著鳳蔚說著話。鳳蔚咳嗽了幾聲,低頭滿眼憐惜地瞅著鳳鴛,繼續說道:“爹將你許配給鸞家少爺絕不是胡亂想要將你推出去。鸞家世代行醫,所醫之人不分貴賤,其善舉享譽四方。由此可看,鸞家少爺也絕非惡徒之輩,必定胸懷仁心。讓你嫁給他,爹放心。而且爹也相信鸞家少爺定不會薄待了你。如今爹不能再陪你了,蓉娘和鳳陽心懷歹毒,竟如此對你,爹始終是放不下你。你若是一天不嫁到鸞家,爹就死不瞑目。”


  鳳蔚費力地動了下身子,在床角深處探了好久,才取出一封信遞給鳳鴛,鳳蔚說:“這是當年我與你鸞伯父寫下的婚約,拿著它去見你鸞伯父罷。”


  鳳鴛怔怔地看著手中的信,鳳蔚喘了幾口粗氣,平緩了一些,又說:“但願我兒嫁入鸞家,鸞家少爺能好生珍惜她,這樣我在黃泉那頭也不愧見了你娘……”


  突然,鳳蔚眼睛一瞪,一口鮮血從他嘴裏吐出,染紅了他身上的薄被,灰白色的布料瞬間侵染成鮮紅的一片。鳳鴛心裏一慌,張嘴想要叫爹,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隻得搖晃鳳蔚的身子,然而他卻再沒有回應她,睜大的瞳孔漸漸渙散,而失去了生機。


  蠟油到底是盡了,燭芯上的燈火一點點熄滅,倒在了蠟油泊裏,再也燃不起來了。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鳳蔚死後,蓉娘和鳳陽隻是冷眼旁觀著,絲毫沒有打算替鳳蔚辦理後事。鳳蔚的下葬全是鳳鴛一個人做的,這些年賣繡品時,她偷偷攢了一些銀子,正好夠給鳳蔚下葬。


  六月的天色陰沉,枯枝遍布,一路荒涼。枯藤老樹,西風吹過滿地悲戚,戚戚然,何處是歸期?天地間,渾然生成肅穆之氣,黑鴉立在枯枝上,黑眸直射向路上的行人,嘎嘎作語,空靈的聲音響徹天際,竟是那般悲涼,似送葬人唱吟的葬歌。


  心止於此兮,魂斷今朝,前世仇怨就此罷了。今生已逝兮,明朝歸安樂,或往生兮,或赴了西天路;此生已絕,莫留莫念……


  鳳鴛一身白色的孝服走在前麵,身後是她請的人抬著黑色的棺材。漫天飛舞的白色冥紙飄飄灑灑落在那條通往墓地的小路上。乍風起,眾人衣角翻飛,扶起一層淒冷的氣流,萬物以哀戚默然,唯盼逝者往生無阻……


  鳳鴛的臉上沒有帶上麵紗,紅腫的雙眼對比蒼白的麵頰異常顯眼。冥紙似六月飄雪從她臉龐密密層層掃過,此時的她眸子一片清冷,臉上嚴肅的表情加上左臉上的那塊燙疤,看起來有幾分嚇人。


  三日後,鳳鴛背上行李,一身孝服出現在鸞府的門口。鸞府的小廝不認得鳳鴛,厲聲將她趕走,甚至動用了棍棒。但是鳳鴛卻執意站在門口,手中的木板上寫著幾個字,字跡清秀工整:“我要見鸞家老爺。”


  從府內出來的不是鸞軒,而是鸞又夏。他一襲月白色的錦袍,俊逸的身姿立在台階之上,俯視著她的眸子裏淡淡的,麵容冷峻。


  鸞又夏認得她,那日他將鳳陽送回家的時候,看到她躺在石磨邊,掛滿淚水的那張臉有紅紅的五指印,看起來很惹人憐,以至於他當時隻是輕輕地一瞟,都能清晰地記得她。


  鸞又夏俯看著她穿著一身孝服,眉頭不悅地皺了起來。一個身穿孝服的女子立在世代行善的鸞府門口成何體統。


  鸞又夏衝著一旁的小廝示意了一下,小廝便帶著鳳鴛進了鸞府。小廝將鳳鴛帶至會客的偏廳,鸞又夏轉過身,問她:“你要見我爹做什麽?”


  鳳鴛聞聲抬起頭,這是她跟她朝思暮想的小夫君第二次對話,但是這一次她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回答他了,因為這次她是真的啞巴了。鳳鴛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後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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