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覺得很難受
回去的路上,藤芷煙正好看到了離曜,她站在樓欄旁側,而他側身對著她。隻見他張著嘴在說話,距離太遠,她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半丈高的欄杆將她的視線遮住,她無法瞧見離曜在同誰說話,探出頭又看了看,除了離曜麵前有株矮樹外,不曾再瞧見其他人。
離曜竟一個人在那裏自言自語,神色凝重,時而張嘴說幾句話,時而沉默,凝神靜待,好似與人對白。但她委實沒有瞧見還有旁人。他這人真是好生奇怪!不過她也不是如今才知道他奇怪了,曾經差點殺了她的人,卻在緊要關頭救了她,這點就足夠她奇怪了,偏偏他又不肯說救她的緣由,就更加是個怪人!
走在前頭的靖山發現藤芷煙不在身旁,他回頭望了望,催促她:“這個點要吃晚飯了。你還不快點跟上,當心晚了,可沒飯菜留下的。”
藤芷煙不以為意,星沉教怎麽說也是江湖上的第一派,不至於對教徒苛刻到如此地步。可靖山幾次催促,她也不好再慢悠悠地繼續閑逛,反正時日還長,風景還久,來日方長。
藤芷煙還是大意了,他們還是去遲了,教裏輩分眾多,自然不會同桌而餐。但放眼望去,桌桌盤中盡。靖山回頭一臉幽怨地看著她,她深覺得對不住靖山,若不是她硬拉著他四處閑逛,也不至於害他跟著她餓肚子。好在靖山人緣還行,有心的師兄為他們偷偷藏了幾個饅頭。因為藏在衣服裏,拿出來的時候髒兮兮的,雪白的饅頭上還有衣袖上的線頭。靖山過怕了苦日子,一點不嫌棄地咬了一口,反正髒死總比餓死好。
可藤芷煙吃不下,將自己的那份也給了靖山。
靖山一邊大口咀嚼著饅頭,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你呀,就是沒受過苦。改天你要是吃過苦頭了,自然知道餓肚子的時候,有東西能吃就該謝天謝地地全數吞下去。”
靖山的話說了沒兩個時辰就靈驗了。
半夜的時候,她獨自餓得呱呱叫,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今天是十五,月亮特別圓,就像是一大塊玉盤高高地掛在枝頭,皎潔的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將半間屋子照得通亮。地上一片雪白,猶如鋪上的一層白色熒幕,窗欞的影子投射在上麵,還有晃動的樹影。她想起了皮影戲,那些用線牽動的皮影在幕後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影子映在白色的屏布上,活靈活現。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覺得特別有意思。後來她爸爸還特地為她買了個回來,是個穿著羅裙、頭盤發髻的官宦女子。晚上的時候她總愛關掉房間的燈,在窗前把玩著那隻皮影,然後影子便會投在地上,有趣極了。
不知怎地,當人孤獨的時候就特別想家。她現在很想家,因為在這裏她覺得難過,這裏沒有她的親人。這裏的人除了勾心鬥角與利用,根本沒有純粹的情感。他們都會為了某種目的,接近一個人,然後對她好,最後為其所用。她原本就不是這裏的人,心思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她隻是純粹地喜歡一個人,想與他走到盡頭罷了。可楚白歌不一樣,自始至終,他對她都是有利可圖。
原來相守需要相愛,原來不是你愛了,就能廝守。
孤獨的時候,她就特別想家;想家的時候,她就會特別想楚白歌;想楚白歌的時候,她就會想起他的心狠;想起他的心狠,她就會覺得特別難過;難過的時候,她就覺得特別的孤獨.……
現在她難受地越來越睡不著了。她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房門,白月光就這麽毫無預兆地傾瀉在她腳下。就像是門外偷聽的人,房門猝不及防地打開,所以偷聽者順勢跌落進來。
連月光都在偷聽她的心思。
如果月光真的將她的心思偷聽了去,那它們知不知道她很想家,知不知道她不想再呆在這裏,知不知道她很恨楚白歌,知不知道她的難過?如果它們知道,就帶她離開吧,離開這裏,離開這個時代.……
突然,夜空中傳來一陣簫聲,曲調淒婉,聲音很低很沉,遠遠聽去,像極了淺淺的嗚咽聲。周圍很安靜,門前的樹木花草都在這漫漫長夜中沉睡,又或者它們正在無聲地低頭哭泣。
不管萬物有沒有哭泣抑或是難過,反正藤芷煙很難過。她本就難受,聽了這曲子,她更加難受了。胸口像是堵了個東西,在那裏悶悶地出不來,那裏直冒酸水,那裏是個泉眼,一個勁地往外冒著水,水勢一點點漲起來,從她喉嚨、鼻子裏、眼睛裏,隻要是有出口的地方蔓延出來。她一眨眼,淚珠子就落了下來。
她曾發過誓的,發誓在變強之前,允許自己懦弱無數次。原來她還是不夠堅強。
她正處於花樣年華,本該有一個人在身邊,任由她無理取鬧、任由她的任性,將她寵著、小心嗬護著。她本該擁有同齡人的快樂,可她得逼著自己堅強。楚白歌,你當我是棋子,是我傻,可你傷害了我在這邊最親的人,是我之不幸!被你推下絕命崖,隻不過是上天斥責我的傻罷了!
簫聲還是沒有斷,像是剪不斷的絲,在墨汁一般粘稠的夜裏,與月訴情,直教人傷心。楚白歌也會吹簫,他手裏的那把青玉簫很是好看,他的手也很白皙。吹簫時,十指放在簫孔上,特別靈活。那雙漂亮精致的手,除了青玉簫,從沒拿過刀劍,可那天他卻劍指她,眉眼冷漠。她逼得他隻得手持長劍,他如此卻旨在救別的女人。她原以為能摧毀愛的隻有誤會,其實不然,摧毀它的是自作多情。所以她不怪他不信她,但她恨。陸小鳳死了,烏七難過了,所以她恨。他將她推入絕命崖,並抱著蘇凝若策馬離開,不管她死活,所以她恨。他為了蘇凝若的片麵之詞,不念往日師徒之情,所以她恨。
手掌心一陣刺痛疼過一陣,良久,她才驚覺銀針已經紮破了她的手。她忘了她為了不許自己去想楚白歌,所以在袖子裏藏了一根銀針,想他一次,便紮一次。她知道銀針紮的疼痛比不少刀劍,可她怕死,若是想一次就割自己一次,那她怕是早已被削得隻剩下白骨了。現在能疼她的隻有自己了,她可不敢害得自己那樣悲慘。
不過她現在也好過不到哪裏去。
以前不論在梅蓮山還是在宰相府,無聊的時候,她總喜歡爬到屋頂看月亮。她不會輕功,爬起來得費好大的勁,許是爬得次數多了,慢慢地便熟練了。所以這次她爬上屋頂一點也不吃力,她坐在屋頂上,頭頂是玉盤大小的圓月,很白很大的月亮。雖然她想念現代的一切,但她還是覺得這裏的月亮極好看,比現代幹淨很多,就連月光她都覺得清澈極了。傾灑下來,好似清泉涓涓流淌,伸出手,仿佛能捧出水來。
月亮很大,光線很亮,坐在屋頂可以看見半個星沉教,星沉教跟帝都晟沅那些官宦府邸不一樣,至少跟宰相府是不一樣的。宰相府內徹夜點燈,將整個宰相府照得通透如白晝。而且還有家仆巡邏,隔幾個時辰就換崗。有次她睡不著覺,拉著蓮嬌在屋頂看月亮,她坐在屋頂上,清清楚楚地瞧見了一批批的人在宰相府的每個角落來回走來走去,然後在側門那裏換崗。宰相府縱使很大,可比不得皇城裏的一代君王。她沒去過皇城,不知道皇牆宮內又是怎樣的一番場景,但她猜得出戒備一定比宰相府嚴謹千倍萬倍。
星沉教四下都很暗,房舍都籠罩在黑夜中,周圍的一切就像是用墨汁潑染出來的畫,是墨汁一般粘稠的黑色。有句話怎麽說的,寧靜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預兆。
這樣安詳而毫無防備的模樣不過是假象,這樣更證明了星沉教的強大,強大到不需要人徹夜巡邏防守。它們就像是沉睡的猛獸,隻要一驚起它們,它們就會張大血盆大口,將闖入者蝕骨殆盡。她有些佩服離曜了,他不過二十餘載,竟能讓這樣一個教派在江湖的血雨腥風中常駐強者之位不倒。
掌心針孔處的血珠漸漸凝固了,那一抹紅點,像長在掌心的朱砂痣。可那不是朱砂痣,而是遺忘楚白歌必經的過程。
“小煙子,你竟也沒睡?”不知何時靖山坐在了她身邊。
藤芷煙心事重重,聽到“小煙子”,她恍惚了一下,以為是烏七。而後才想起,靖山先前苦於不知該如何稱呼她,為此他征求了她的意見,可小名一個比一個難聽,什麽藤蔓,什麽煙霧,聽著甚是別扭。細想起來,她記住旁人叫過她四種稱呼:丫頭、小煙子、小柔柔、柔兒。前兩個與她搭邊,後兩個實在與她沒有半毛錢關係,但她又覺得讓靖山叫她丫頭很是不妥,於是就讓他隨著烏七叫她小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