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搖著樹葉,驚起一片雲雀輾轉沒入天際。沙沙的響聲中夾雜著一聲聲沉穩、安寧的鍾鳴。
香煙繚繞在這莊嚴寶刹的上空,迷蒙猶如看不透世俗的凡人的眼睛。
而此刻,卻有一雙通透清澈的明眸,虔誠地望著大殿上的金身如來,訴說著它主人心中的願念……
大裕正合三年,京城西郊,明霞峰,普濟寺。
“主子,這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怎麽上這寺裏來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跟在一個青年公子的身後,行在山道上。
那公子回過頭來,朝他笑笑,“都說是好不容易出來了,哪能不來這遠近聞名的普濟寺上一炷香啊?”
少年撇了撇嘴,笑道:“看景才是真,拜佛隻是順便罷了……從前在宮……啊不……在家裏,就整天聽您念叨著來看看這明霞峰的晚霞。”
“噤聲!”青年公子臉一肅,雙手合十,“莫要褻瀆了神明!佛說‘境由心生’,心中有景便有景,心中無景那便萬物皆為虛妄……景是什麽?便如紅塵,到頭一場空罷了。”
少年看著他這副嚴肅的樣子,不禁一怔,頓時失落。
“哈哈……”青年公子似是達到了目的,心滿意足地一笑,轉頭繼續向上走。
那少年半晌回過神來,低聲嘟囔道:“明明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倒成了我的不是……到頭一場空?你自己還不是樂得空中轉?”說著加快步子跟上去。
那青年公子正是當今端坐龍庭的正合帝李馭圻,那少年姓安,名劍天,是他的貼身侍衛。
山勢漸陡,人卻漸漸多了起來,均是來往香客。
踏上最後一級石階,眼前豁然開朗起來。青石板鋪成的闊道直通而前,兩側蒼翠的古鬆拔地而起,直迫蒼穹,便如佛祖座前的力士,護著這肅穆的普濟寺。
“簫史乘龍,弄玉吹簫。紫氣東來,姻緣一線。”一個略微沙啞卻洪亮的聲音響起。
李馭圻聞聲望去,見是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支了一張書案,坐在路邊算命的。
“他怕是來錯地方了,這裏又不是月老祠,什麽姻緣不姻緣的。”安劍天隨口道。
李馭圻回頭看了他一眼,一笑置之,徑自入寺。
主仆二人來至大雄寶殿,李馭圻親點了一炷香,撩起袍角跪在蒲團之上,仰頭看著佛龕內微低著頭俯察芸芸眾生的莊嚴寶相。
望佛祖保佑我大裕國勢昌盛,百姓安康,助我平定四方夷寇,除去伏叢之虎,建立萬世不拔之基!弟子李馭圻他日必當重塑金身,頂禮膜拜。
高傲的頭顱低了下去,隻為社稷蒼生。
“這位公子,請你起一下身好嗎?”
李馭圻直起身子朝來人看去,那隻是個小丫頭,一張清秀的瓜子臉,眼睛黑白分明。
見李馭圻沒有反應,她又說了一句:“這位公子,請你起一下身好嗎?我家小姐的東西掉在這兒了,你剛好壓著。”
“哦?”李馭圻站起身來,見適才跪著的地方,此刻正躺著一方絲帕,淡綠的絲段上以翠綠的絲線繡著一叢竹,若不是剛好有光斜照過來,絲線反著光,還真不易看出。
“好手藝!”他不禁讚了一聲。
那小丫頭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拾起絲帕放入懷中,道一了聲謝,轉身便走,嘴裏輕聲嘀咕道:“小姐的手藝,還差得了嗎?”
不偏不倚,這句話剛好落入李馭圻耳中。
嘴角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主子,這時辰,該有晚霞了,咱去峰頂?”安劍天湊過身來。
“好,那便去吧!”李馭圻一整袍角,抬步便行。
一腳踏出門檻,他不由得回身又望了一眼佛像。
依然,如適才一般,俯視著身前求願的人。
二
白玉般修長的手指一起一落,按宮引商,紫玉簫惆悵地吐出一串蕩氣回腸的音調。
那雙漆黑如夜、清澈通透的明眸凝視著遠方的群山看向更遠的地方。
皓白的側臉映著燦若雲荼的晚霞發出柔和的光芒,淡青色的薄衫隨風飄揚,好似眼前的人兒立時便要騰霧而起,去到一個自己觸摸不到的地方。
耳畔默然響起算命老者的話……
簫史乘龍,弄玉吹簫。紫氣東來,姻緣一線。
目光不由得轉向東方,遠處那片金碧輝煌豈不便是自己來的地方?
自己當真便如蕭史,乘龍來到吹簫的弄玉身畔?
不,不是乘龍!既是真龍天子,何須乘龍?
李馭圻就站在一株柳樹旁,癡癡地望著不遠處正在吹簫的那個女子。
安劍天側立在他的身畔,也看正向那裏。他不認得那個吹簫的女子是誰,卻識得那女子身旁的小丫頭正是適才索要絲帕的那個。
簫聲漸停,青衣女子接過那方絲帕,輕輕擦拭著紫玉簫的吹口。
“小姐,你怎麽總愛吹這首曲子?”
青衣女子回眸,若有所思地說道:“待有哪天,我若找到了知音,或許便不再吹這《問答》了。”
“知音?”小丫頭不解,“要什麽知音?小姐若有心事,對我說就是了。”
“對你說?”青衣女子淡淡一笑,“我怕你聽不懂啊。”
小丫頭一聽不樂意了,嘟起嘴吧,道:“怎麽不懂!”
青衣女子莞爾,俯身拾起一塊石頭,對小丫頭說:“惠心,你說這是什麽?”
“石頭。”
她搖了搖頭,道:“經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非人如此,物亦如此,就說這石頭,它雖長了一副石頭的樣子,我若說它是木瓜呢?”
惠心一皺眉,“他就是石頭啊!怎會是木瓜?”
青衣女子輕歎一口氣,有些失落,似是對著惠心,又似是對著自己,“跟你說的,總是你聽得懂的話……”
惠心低頭想了想,笑嘻嘻地說道:“那小姐便不說我聽不懂的話就是了。”
李馭圻一揚嘴角,綻開一個頗為自得的笑容。
聽得懂……聽不懂……
他隨手摘下一片柳葉,放在唇邊,噓溜溜地吹了起來。音色雖然怪異,曲調卻赫然便是那曲《問答》!
問答,問答,有問……有答……
那青衣女子一驚,側頭看來。
李馭圻邊行邊吹,待到青衣女子身前,曲已吹完。
“在下不才,隻記得這些了。”李馭圻收起柳葉,拱手作揖。
青衣女子一愣,急忙斂衽還禮。
“敢問小姐適才吹奏的曲子名何?在哪裏可找到曲譜?”
“這曲叫《問答》,是我家小姐親譜的,曲譜你可找不到!”惠心麵帶不屑,搶著說道。
“哦?”李馭圻臉上掠過一絲訝色,“是小姐親譜?”
青衣女子微微點頭,臉上略有一絲緋色,問道:“公子可是喜歡這曲?”
李馭圻答道:“是。不知……在下能否幸得小姐相賜?”
青衣女子不好正麵受禮,向後退了一小步。
“小姐這曲可是給知音寫的,怎能隨意給你?給你這個算了!”說著從青衣女子手中拿過那塊石頭丟給了李馭圻。
“惠心!”青衣女子微微蹙眉,“公子不要介意,是我管教不嚴。”
李馭圻攔住欲待發作的安劍天,手中掂了掂那塊石頭,笑道:“承蒙小姐相賜木瓜,幸甚至哉!”
青衣女子臉上一紅,頷首退了一步。
“木瓜?怎麽你也說這是木瓜?這明明是塊石頭!”惠心不解。
“惠心,還不走!”青衣女子一轉身,看似著惱,李馭圻卻發現了她燒紅的側臉。
一如,天邊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