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看清
齊相宜麵上的神色並不好看,蘇絮暗自猜測著,隻怕香櫞帶過來的消息必定不是什麽頂好的消息。她眼瞼不住的跳動,再不看齊相宜,垂首拿了茗茶呷了一口,以平複惴惴跳動的心緒。待蘇絮再抬頭的時候,便瞧見齊相宜起了身,從她身前走過時,微頓了頓腳步。蘇絮立時懂了齊相宜的意思,回首將茶盞撂在桌案上,細不可查的頷首。齊相宜瞧見她的神色,才繼續往外去。她長及曳地的裙擺從蘇絮的腳邊劃過,靜謐無聲。
待齊相宜走了小半刻,蘇絮才起身。對著太後微微一福,柔柔笑道:“臣妾去更衣,涼快涼快。”太後正全神貫注的看著台上刀馬旦耍花槍,隨意點了點頭。蘇絮便悄聲的下了看席,從下麵的回廊往後院去。
院子裏香櫞守著一處廂房,蘇絮回身與春如道:“回去取那件雨過天晴色繡玫瑰紋的蟬翼紗外裳,月白青蔥色雲天水漾綢子地兒的留仙裙,也能涼快兒一些。”春如喏喏道了句是,蘇絮才往廂房去。
她邁進門,便瞧見了齊相宜愁眉苦臉的撐著下頜。麵上憂憤不已,方才腰間垂下配著羊脂纏花玉玦的絡子亂亂的散在裙擺上,絲線被來回來去絞散了。蘇絮緩步走近,坐在她身邊,輕聲道:“怎麽,有不好的消息?”
齊相宜咬一咬唇道:“姚木槿那肚子當真是安穩,這般折騰,卻還不小產。方才香櫞說,她跟著回了禦醫院,細細打聽過了。姚木槿沒小產,安穩這呢。現下宣了淮安王妃去宣曲宮,我隻怕於咱們沒有半分的好處。”
蘇絮聞言,雖然心裏也極是不快,卻仍舊斂容,安慰齊相宜道:“今次不成便也算了,當真生下來,卻也未必能安安穩穩的養大。你也曉得,宮裏陰氣重,生養孩子有多不容易。這種傷陰鷙的事兒,不如就此作罷。”
齊相宜聽得蘇絮的話,瞧出了她遲疑不決,萌生退意。當即眉心一顫,鼻尖便有些酸酸的不舒服,她牽出帕子擋在鼻子前,穩了穩心神,道:“若當真由著她把孩子生下來,必定是要封妃的了。如果是個皇子,她既有出身,淮安王那一邊也是她的勢力,再加上與淮安王一向親近的博陵王。姚家如今因著鮮卑忽然來犯,又有冀州的兵權在手。那個皇子的背後,有多大的支持!”
蘇絮不是沒有齊相宜這樣的顧慮,她緊緊抿唇,睨著齊相宜沉吟著開口,“二皇子也有顧家支持……”
“縱然顧家是士族之首,可再大也大不過親王。淮安王妃是姚家的人,博陵王妃是蘭陵蕭家的。還有淮安王的同母姐姐同昌長公主,博陵王的姐姐清河長公主。”齊相宜擺首極是憂心道,“妹妹該曉得,後宮前朝,一向綁在一塊兒的。現下趁她根基未穩,倒也好對付她。隻怕等她生子封妃之後,咱們便是再難撼動她了。屆時,協理六宮之權也要與她姚氏分一杯羹。”
蘇絮極是猶豫的凝著齊相宜,牽唇勉力一笑,勸道:“雖然我不是士族出身,可好歹除了顧家,弘農楊氏的當家祖母是漢陽長公主的嫡親姊妹。士族有顧家與楊家兩個,還有兩位嫡出的公主。”
齊相宜不以為然的笑起,擺首悶聲道:“妹妹別忘了,同昌長公主與清河長公主的夫婿是誰!到底是延泓與妹妹這邊不及姚木槿那邊人多勢眾,為公為私,她這孩子也不該生下來。”
蘇絮聽著齊相宜這話,忽地升起了從前不曾有過的恐懼感。她驟然驚懼,如皇後、宣順夫人那般,實在不得不計劃深遠,防患於未然了。或者,自己心裏那顆欲望的種子,曆經今日與江沁瀾關於太後的對話後,便被澆灌出來。原本在心裏隱隱約約總覺得萬無一失的東西,如今被齊相宜這樣點播一下,越發惴惴。她蹙眉,將自己的思緒穩住,小聲道:“皇上惦念著皇後,不會輕易放棄泓兒的。”
齊相宜微微歎息,手指敲擊著桌沿兒,發出“篤篤”的聲響。一字一頓道:“時間!再刻骨銘心的東西,隻怕也要被時間磨平了。”她語頓,停了手指上的動作,驀地抬頭,清澈的眼眸仿佛照進了蘇絮的心裏,“妹妹敢保證皇上會一直待妹妹如此,會一直待延泓如此嗎?延泓還是三、兩歲的黃口小兒,要長成總得個十年。十年後的事兒,誰又說得好呢?你若不信,便隻看看林倩蓉的下場。”
蘇絮聽著齊相宜的話,忍不住緊緊的咬著嘴唇。她從未有過像今日這般的懼怕和憂慮,她這才忽然驚覺,這兩年霍景嵩對她的寵愛,讓她漸漸也有恃無恐起來。如今齊相宜便仿佛當頭棒喝一樣,一盆冷水兜頭罩臉的潑在她的身上,令她前所未有的清醒下來。便如林倩蓉處處苦心孤詣的算計,還是被貶黜賜死。如今姚木槿已經成為她們的敵人,若是不想被魚肉,便要早早的把那點子她禍害自己與齊相宜、江沁瀾的機會早早掐死、扼殺。蘇絮下意識的連連點頭,嘴唇有些發白,迭聲道:“姐姐說的是。”
此刻院子裏傳來了明快的笑聲,一聽便曉得是延泓等人。齊相宜忽然起身,上前幾步推開了那窗子。延淅遮著眼睛,聽著旁邊怯怯的笑聲和腳步聲,去抓月夕。夕陽從窗子透進來,金燦燦的攏著齊相宜。可齊相宜回首看著蘇絮的眼神,是深切的怨毒,她冷然道:“告訴昭雲歸,他既是院使,總有辦法將那孩子拿下去。”
蘇絮心裏閃過一絲僥幸,她想昭雲歸心裏有她,隻要她說出來,昭雲歸必定會為她去做的吧。她鬼使神差一般的點頭,卻驀地被僅有的半分清明攥住了神思,眉頭緊蹙,又搖了頭道:“不,不齊姐姐,我不能讓昭大人做這樣的事兒。姚木槿,她肚子裏的孩子總是無辜的,總是……”
殘陽的光照在齊相宜的臉上,血紅血紅的耀目。她聽見蘇絮這話,渾身禁不住有輕微的發抖,幾乎要失聲痛哭起來,她上前兩步,箍住蘇絮的雙臂,反問道:“難道我的孩子就不無辜嗎?我的澤兒就該死嗎?妹妹,你可憐姚木槿,她會可憐咱們嗎。這樣的人,難道你還要等著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嗎?”
蘇絮心猿意馬,“沒有,我沒有可憐姚木槿,我隻是可憐那個孩子。咱們總會尋到她的蛛絲馬跡,到時候把那孩子養在姐姐膝下……”
齊相宜仿佛聽見笑話一般,“還沒生下來,有什麽好可憐的。這時候沒了,不過是一灘血肉。可等他生下來,”齊相宜長長的一聲歎氣,“生在帝王家,該是多悲苦的一件事兒。有那樣的母妃,必定會踏上奪嫡這條路。若他有朝一日成為延泓的障礙,你難道還說他是無辜的嗎?絮兒,你心太軟了,你如今還是看不清。你受了這麽多的苦,難道還不曉得如何在這宮裏安穩的活下去嗎?你之前下了狠心,如今又要退縮。你怕什麽,你過不去什麽?”
“要踩著別人的屍骨,吞著別人的血肉活下去。”蘇絮方才不過是有一瞬間的不忍,可想起齊相宜的雙生子,到底將心狠了下來。她反手握住齊相宜,連聲道:“今晚,今晚我就宣昭雲歸來儲元宮。”
齊相宜不理蘇絮的這番話,極是認真的盯著她,重複道:“絮兒,你總在顧慮什麽,你總在為難什麽?你有什麽可怕的,有什麽可遲疑不決的?”
蘇絮思緒紛亂,答不上齊相宜的話。掙脫了齊相宜的雙手,她仿似極為疲憊的靠進了圈椅中。也不言語,她說不出來心裏到底顧慮著什麽。半晌,蘇絮才以細不可聞的聲音,顫顫的開口,“姐姐,我怕當真下了這個手,終其一生,我都要活在不死不休的爭鬥中。我怕,再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她說出這番話,極是無力道:“從頭至尾,我都隻期盼被一個人捧在手心兒裏嗬護照顧。我也是想與人無爭的啊”
這話說的齊相宜微微發愣,她忽然閉目,方才隱著的淚,從眼角落下,折射的陽光,仿佛金子似的。她極為緩慢,淒絕道:“我又何嚐不是呢?可,咱們早就沒了退路了。”齊相宜話落,二人便是都禁不住心裏的酸澀,默默相對無言。
待春如送來衣裳,蘇絮換過之後,兩個人才勉強整理了神色思緒,又重新返回看席。
期間敷衍的閑談自不必提,到了掌燈時分,這場熬人的戲終於散場。蘇絮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儲元宮,免不得又是一陣沉思。
白檀瞧著她興致索然的撥著燭台上燒的發黑的燭心兒,忍不住詢問道:“娘娘回來便是怏怏不樂的,可是有什麽愁心事兒?”
蘇絮微微搖頭,放下了手裏握的銀剪子。閉目,深吸了一口氣,才幽幽道:“白檀,先問問皇上今晚歇在哪。若是不過來,就讓人去請昭大人過來。小心一些,別驚動了旁人。”白檀道了句是,蘇絮再不說旁的,合衣蜷著身子躺在了羅漢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