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急奏
“就是因為不能同姐姐在一起,那麽誰都無所謂,誰都可以。”蘇絮眼圈兒發紅,傷感的勸慰道。她尋不出自己該是何立場,生怕話說多了,再將江沁瀾已經冷硬的心動搖。江沁瀾亦發悲從中來,極力壓抑著哭聲,伏在蘇絮的懷裏,熱淚滾滾落在她的衣襟上,濡濕了大片。
良久,她才終於能將哭聲收了,雙眼紅腫,臉頰上是幹涸的淚跡。瞳仁渙散著,啞聲道:“如今再說什麽,都已經是惘然無用的了。”她閉目長長歎息,“他不必孤寂一生,便足夠了,我也能安心。絮兒,我要謝謝你。”
蘇絮勉強一笑,“除非姐姐自己看明白,否則旁人說的再多,又有何用。”蘇絮低眉,猶疑著開口,“隻是我心裏糊塗得很,若是姐姐與柳……若是你們兩情相悅,又何必選秀入宮?”
江沁瀾難得能敞開心扉,苦澀著憶起往事,悲切的與蘇絮道:“你也曉得,大齊每三年一次選秀,到年齡的官員之女,都必須入冊待選。”她語頓,似是不願再回憶一般,“我爹心高氣傲,家中無兄長,便把一生所托落在了我的身上。”
蘇絮大為吃驚道:“江大人也是讀書之人,豈能那般……”
“他是頑固不化,也貪戀名利。一心盼著我能進宮,一朝得寵滿門富貴。”她譏諷含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①’就是他詩中的那句話。我爹也盼著我能如楊妃一般,一朝選在君王側。如此,他才能登上大齊文臣之首。多可笑?耗盡女兒一生,不過是為了他所謂的公理大意,為天下萬民。”蘇絮在心裏驚動不已,半晌也說不出什麽能安慰她的話。
江沁瀾懶懶一笑,極是疲憊的閉目,“我這一生,便是如此,再無所圖了。”
蘇絮不由勸道:“難道姐姐還要過從前那般避寵的日子?皇上如今都冊封姐姐為婕妤了。”
江沁瀾漫不經心的笑起,“婕妤又如何,我把此生能付出的愛都給了他,我的心給了他,再不會給旁人。”
蘇絮在心裏糊塗得很,比起霍景嵩這般指點江山,談笑間可讓天地灰飛湮滅的九五之尊,縱然柳逸錚的才氣舉世無雙,也是萬不能及的。她如此想,便也不由如此開口歎道:“姐姐這般才貌品格,也唯有人中之龍才可匹配。難怪江大人覺得……覺得他辱沒了姐姐。”
江沁瀾淡淡笑起,靜凝著蘇絮的麵頰道:“若是你愛過一個人,便曉得縱然旁人眼裏他一文不值。與你來說,也是永不能替代的所在。”
蘇絮麵上不覺燒紅起來,垂首小聲道:“瞧姐姐這話說的,我是皇上的嬪妃,自然愛慕皇上。原本他就是天下極貴極富之人,不能被替代的存在!”
江沁瀾慢悠悠,恍若無意的問起:“那你愛他什麽呢?是聳立雲端睥睨萬物的氣魄;還是世間眾生不可僭越的威嚴;又或者是千歲萬歲仿佛恒久不變的富貴榮華?”
蘇絮被江沁瀾問住了,她將將要開口,卻發覺自己心裏並不能回答出什麽,隻得道:“姐姐倒是把我說糊塗了。”
江沁瀾欠身歪在榻上婉然笑凝著她,恬然的神色中帶著欣羨與掩不住的寞落,“難得糊塗,一輩子糊塗才好呢!你的福氣,是我羨慕不來的。”
蘇絮被她這番抑鬱神色感染,心裏也怪怪的提不起精神。避開話頭岔道:“怡妃憑詩詞書畫而得幸君前,姐姐昨日之舉,皆要高於怡妃。她平日裏是多謹慎小心的一個人,昨日竟也能說出那番刺耳之言,隻怕已經視你為敵。”
江沁瀾毫不在意的笑起,“隻要那件事兒遮掩過去,我還有什麽可怕她的。”江沁瀾話裏話外的意思,仿佛都是再說,隻消柳逸錚安然無事,那麽自己往後無論失寵與否,已經完全不重要。
蘇絮聽著在心裏極是不舒服,不覺麵上一肅,道:“姐姐難道不顧惜自己了嗎?”
江沁瀾轉頭恬然一笑,也不多言,隻緩緩道:“絮兒,你放心。”她嫻靜的微笑被清晨初升的日光鋪滿,暖融融的從她臉頰暈開。兩人都不再說話,各懷心思的看著窗外。碧空如洗,鴻雁飛過畫出一排弧線。秋日裏原本該靜謐恬淡的上午,驀地被罩上一層莫名的陰鬱。
江沁瀾的榮寵比蘇絮料想更要隆重、迅速,於此相比,倒亦發襯出瑾嬪的失寵。無論是在啟曌城還是西苑圍場,隻要是霍景嵩的身邊,必然是有人歡笑有人愁。隻是霍景嵩身邊,縱然不過是四位妃嬪伴駕,也會有流言的煩擾。
事端是由那個被蘇絮責罵的內監所起,他那日從蘇絮二人住的行館悻悻而回,便不免猜測是蘇絮因著江沁瀾受寵,而心懷怨懟不滿。這流言仿佛故意似的,直鑽進霍景嵩的耳朵裏才算終結。霍景嵩盡管一笑置之,卻到底多陪了蘇絮一日。
這日幾人陪著霍景嵩行圍,江沁瀾策馬揚鞭,先舉箭進了圍場射獵。怡妃與蘇絮皆是知而不通,也怕掃了皇帝的興致,便極是緩慢的在圍場之外信馬由韁。怡妃狹長的雙目微微眯起,迎著日光看過去,極有威嚴。她勒著韁繩,眼梢不住的跟著霍景嵩,恍若無意的笑道:“本宮瞧著寧婕妤從前也是頂穩重低調之人,不想來了西苑圍場,也這般活潑好動起來。想必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緣故。”
蘇絮的騎術尚屬不精,前次在木蘭一場虛驚之後,她騎馬的時候便總是小心翼翼的。聞聽怡妃此言,蘇絮也不看她。勒住馬韁,讓它停下來,曼聲道:“許是西苑圍場的規矩不比宮裏那般繁複,人也瞧著自在愜意許多。”
怡妃瞧見霍景嵩與寧婕妤兩人跑遠了,不覺眉心微動,粲然一笑道:“原本早就有心想問問妹妹,奈何一直尋不著空閑。”她語頓,微微挑眉道:“那日蘇妹妹倒是使了什麽手段?瑾嬪仿佛是妹妹手裏的牽線木偶一樣,說跌就跌了!”
蘇絮清潤一笑,在腦中飛快的思索著,垂目探身往怡妃身邊近了近,語不傳六耳道:“臣妾讓人換了長綢,又在她的茶水中做了手腳。她既手軟無力,那綢子又不順手必定會出錯的。”蘇絮微微語頓,笑吟吟清淡道:“不過出了這樣大的錯也是臣妾難料,不過是應了天時地利。”
怡妃眼中的隱隱疑慮散去,溫和一笑,“難為你的本事,皇上雖不說,卻到底冷待下來。但隻怕回了宮,她仍舊要死灰複燃。”
蘇絮心裏冷冷一笑,麵上仍舊是笑意盎然道:“瑾嬪如今便如從前的熹容華,隻要不讓她有在皇上身邊伺候的機會,自然再無疑慮。”
怡妃深看一眼蘇絮道:“熹容華的模樣如何能比得上瑾嬪讓皇上牽掛。”怡妃語頓,麵上旋即閃過一絲淩厲神色,“她若是沒了那張臉,也就沒了囂張固寵的資本了。”
蘇絮被她這話說的心裏發冷,挑眉盯著怡妃道:“娘娘的意思是要毀了瑾嬪的……”
怡妃抿唇笑起,淡然開口,“本宮哪裏會有別的意思,不過多說一句罷了。隻是那日瑾嬪雖然去的匆忙,本宮卻瞧出了她眼裏狐疑怨恨的神色。我隻怕,妹妹在她的茶點中動手腳的事兒,會被她看破了。這樣的人,留著就是後患呐。”
蘇絮強忍住要從鼻腔一躍竄出的哼笑聲,讓它最終得以化作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怡妃想著借刀殺人,哪裏有這樣便宜的事兒。蘇絮展眉,清淩淩笑道:“臣妾隻怕現下處置了她太過點眼,再生出旁的枝節。”
怡妃鬆了韁繩,輕喝一聲。那馬便緩緩的邁開了步子,她隨著馬的律動,極有序的輕輕顛簸著悠然開口道:“若是自己不當心吃壞了東西,又能怨得了誰。”她語停,回首側目,徐徐問道:“難不成,蘇妹妹下不去這個手?”
蘇絮不疾不徐的笑道:“是她自己吃壞了東西,自然與臣妾無關。”蘇絮這番話說的曖昧不明,即不是應了怡妃,也不是否認的意思。她在心裏另外有一番計較,如今幫著怡妃多做一兩件,也不過是為著怡妃能對她掉以輕心,暫且放鬆心神。怡妃眼中精光一輪,牽出溫潤的笑。這笑容極是和緩如四月春風一般拂麵怡人,遠遠瞧著,誰會覺著這一笑是為了慶賀怡妃自己無從匹敵的陰謀詭計呢?
二人正說話間,便聽“嘚嘚”的馬聲由遠而近,疾馳奔來。見到怡妃與蘇絮也不停馬行禮,而是但做未見的急急衝進了圍場,奔著霍景嵩所在的那處疾馳而去。蘇絮與怡妃瞧著,自然曉得是出了事情。不由也勒住韁繩,揚鞭往霍景嵩那去。
才行至聖駕跟前,駕馬之人迅疾的從馬上翻身而下,驚惶無措的跪地稟奏道:“啟稟皇上,皇後娘娘身子不好,隻怕撐不了多久。太後娘娘請皇上即刻回京!”
注解:①出自《長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