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斷念
霍景嵩的麵上是不動聲色的冷寂沉默,讓人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是怎樣的心思。蘇絮曉得,越是這般情狀,他便越發將自己的喜怒隱匿起來,這是一個帝王該有的莫測威勢。四周極是默契的靜默不語,仿佛在等霍景嵩開口。
怡妃笑靨如花的側立在霍景嵩身邊,她麵上是那般賢德溫和,隻是落在蘇絮眼裏,唯留一個心機深沉,蓄意已久的陰謀笑意。她的智慧與心思令人害怕,不過三言兩語的撩撥,便將霍景嵩作為帝王最不能容忍的猜忌引出。
秋風凜冽吹來,將怡妃寶藍色的寬大袖擺吹起。撲朔著張開,恍如蝶翼,又似從陰間飄來的厲鬼遊魂。攏在江沁瀾清瘦的身上,讓人心升戰栗。江沁瀾的眼波微微掃過蘇絮,細不可查的擺首。她麵上蓄著恬靜笑意,仿佛柳逸錚提不提詩都與她無關。
霍景嵩似乎經過一番深思,才含笑,漫不經心道:“正卿的墨寶,也是極好的彩頭。”
蘇絮聞聽這話,心中一沉,不覺泛起一陣悲傷淒涼的意味。縱然她曉得,霍景嵩的疑心有跡可循。卻仍然忍不住的憂心,若是哪一日旁人的猜忌落在自己身上,霍景嵩會如何相待。
方才二番射之前,蘇艾便在準備之時偷偷尋到了柳逸錚,將蘇絮那番似懂非懂的話說給了他聽。如今眼見著怡妃向江沁瀾發難,他心裏自是著急,卻也無能為力。隻得強穩心神,道:“隻怕臣拙計辱沒了這幅彩頭。”
江沁瀾溫軟一笑,不疾不徐開口道:“嬪妾這刻倒是有了一首。”她這話說的輕巧淡然,不落刻意。
霍景嵩笑道:“寧卿畫技極好,不想才思也如此敏捷。”
江沁瀾臻首略低,不勝誇讚的羞赧一笑,“梁九成曾在原畫之上提了幾句,嬪妾借先人之意,討個巧罷了。”
霍景嵩一時來了興致,“讓朕瞧瞧,你討巧之作,可是增色之筆?”
江沁瀾軟軟笑起,也不再多言,回身取了筆,揮毫在留出的空白之處填上方才落下的詩句。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梅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①”這首五言古詩被江沁瀾的娟秀字體,婉轉呈現在屏風空白之處。畫與詩相得益彰。
蘇絮側首去瞧霍景嵩,見他眸中隱隱有驚豔之色。諸人一時沉默品評,誰也不敢插言。倒是柳逸錚驀地突兀讚道:“寧容華高才,好一句‘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寧容華所做是隱喻梅夫人,詩中有些孤寂閨怨卻又不自怨自艾,比起梁九成畫上的詩句,倒是更合畫上的意境。”
江沁瀾睫毛在清風之下微微顫動,她蓄著一抹得體的自矜笑意。十分淡然優雅,謙謙有禮。仿佛二人是極為敬重彼此才華,並無關係的陌生人一般。“柳大人謬讚,古來流傳下宮怨閨怨的詩詞,男詩人將太多的寂寥哀怨強加在女子的身上,其實說來,不過是他們一廂情願的妄加猜測而已。論及豪放派的詩詞,梁九成自是獨攬一派,別具一格。但為梅夫人寫的那幾句,卻太過自以為是。失了他以往詩詞的氣度。”
霍景嵩隱隱有些驚喜之色,徐徐笑道:“寧卿這番話作何解?民間流傳,梁九成與梅夫人是青梅竹馬的戀人,也有許多人以為畫上的題字,必定是梁九成為梅夫人可惜之言。”
江沁瀾不以為然的笑起,擺頭道:“嬪妾以為,梅夫人與梁九成無情。若是真如後世謠傳,想必也是梁九成思慕梅夫人而已。”
霍景嵩不由挑眉道:“你為何會如此猜測?”
江沁瀾這一番話意有所指,不過在場的一眾人,恐怕除了蘇絮唯有柳逸錚能明白。蘇絮怕霍景嵩有所察覺,在一邊吃吃笑起,插言道:“皇上這一問,不必寧姐姐回答,便是臣妾不通文墨,也可以作答了。”
霍景嵩撫掌笑凝著蘇絮道:“你也看了不少古詩詞的集子,今日曉得寧容華所做,想必從前你二人也是議論過的。”
蘇絮心裏微凜,麵上仍舊笑意盎然,“什麽都瞞不過皇上,”她語頓,悠然笑道:“梁九成的原句道,‘絕代佳人,幽居空穀。不見夫婿,倚門哭啼。琴尚在禦,新聲代故。世情異變,一心難得。’這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再說梅夫人失了恩寵的可憐之相,後又感歎道,一心難得。若是梅夫人當真瞧見這番畫作,隻怕要撕了才好。沒得讓他做出這番奚落人的涼薄之語,鬧得後世人盡皆知!”霍景嵩聞言,立時撐不出朗聲大笑起來。
江沁瀾曉得蘇絮此舉是為了不讓霍景嵩疑惑多想,她立時婉轉道:“之前柳大人說蘇妹妹是嬪妾的知音,此言不差,嬪妾也深感蘇妹妹與嬪妾見解相通。梅夫人過的好不好,都是宮門之內的事兒。子非魚,知魚之樂。誰都不曉得梅夫人所思所想,後世卻偏偏將她訴說成天下獨一份兒的深宮怨婦。梁九成身後落得個深情之名,卻累得梅夫人清譽受損,被人無端猜測。”
淮南王妃此刻恰到好處的笑起,幽幽開口,“若是妾身,縱然下到黃泉,也要怪罪梁九成輕挑壞了名節。氣也要氣活過來了!”
江沁瀾話已至此,柳逸錚如何還能聽不懂。她的那一句,“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分明就是說給自己聽的。柳逸錚此刻鎮定著心神,竟能保持難得的清明。他疏離的,恭敬的笑起,眼中是念想被斬斷、澆滅的寂然沉靜,“敏貴嬪與寧容華見解獨到,讓臣自愧不如!”
“不過是男子與女子所思所想的差別而已。”她笑容和順,如微風拂麵一般。其中是鎮定自若的疏離與客氣,端著一個宮妃該有的矜持穩重。江沁瀾這一番坦然從容之舉,自然將霍景嵩的疑慮消除。可蘇絮在她轉過身,迅速垂下的睫毛之下,看見了她慌忙掩住的哀涼與悲慟。她終究做出了選擇,蘇絮不曉得那是怎樣痛苦的過程,可最後,她親自斬斷了柳逸錚堅持在心裏對她存有的念想與思慕。她這一番舉動,不啻於在向他宣告,“往後,你連想念我的資格也沒有了。”她轉身,背影決然的從柳逸錚的世界裏走出。那背影堅挺果決,卻隻有蘇絮能瞧見,她每一步之下的錐心痛楚。
霍景嵩笑著落眼在怡妃處,不吝稱讚道:“看來蓉兒‘第一才女’的位置不保!”
盡管怡妃狡黠的心思最終落敗,她卻仍舊能回以最粲然的微笑。混不在意道:“這稱號原本就是無用的,倒是寧容華讓臣妾驚喜不已。”
氣氛不似方才那般緊張的令人喘不過氣,在幾位王爺與霍景嵩的玩笑聲中,開始了最後一番射。場上多風雅之人對江沁瀾的這個彩頭極是喜歡,淮安王與定襄王兩人皆是摩拳擦掌,定要將這屏風奪下來。幾位沒參加的王爺,此刻也應景的抱怨方才一時憊懶,竟錯過了這樣好的彩頭。
怡妃原是想借著皇帝的疑心,除去柳逸錚。卻不想竟成全了江沁瀾,一時麵上索然無趣,做什麽便都是懨懨的樣子。霍景嵩這刻隻讓江沁瀾與蘇絮左右相伴,倒也未多留意她。三番射完,淮安王與定襄王仍舊輸了蘇雲飛兩箭。與江沁瀾的屏風失之交臂,自然令他二人扼腕長歎。
皇上心緒大好,笑道:“今日的彩頭,倒是都進了蘇家。”
定襄王不禁打趣道:“方才隱隱聽見珞兒說喜歡這屏風,難怪蘇大人這般盡力。”
顧瓔雙靨泛紅,俏皮一笑,揶揄著開口,“是十一表哥技不如人,何必找借口托詞。這樣稀罕難得的物件兒,難道十一表哥不喜歡?”
定襄王朗朗一笑,擺手道:“罷罷罷,我原本就不如你嘴上伶俐。不過男女魁首都出自蘇家,屏風也好分了,不必為給誰不給誰而費心。”
寧容華溫然笑起道:“嬪妾的屏風實在不是什麽稀罕東西,錦上添花而已。聽聞二姑娘待字閨中,還有什麽彩頭,比得上擇個好夫婿要緊?”
霍景嵩笑嗬嗬道:“方才十弟提及,如今瀾兒又有意撮合,看來二姑娘的緣分是當真到了。”皇帝語頓,逡巡一圈笑道:“再坐無家室之人,除去正卿便是陌白。”
“兩位大人都是朝廷的肱骨。”怡妃附和一笑,正欲說下去,隻聽江沁瀾清淩淩的插言道:“嬪妾方才無意瞧見二姑娘與柳大人說話,不曉得二人可是早已互相傾慕?”
霍景嵩轉向柳逸錚道:“正卿何意?”
注:①引自杜甫的《佳人》,在其中有刪改。又是文盲弱爆了,隻能借用前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