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佳人
蘇絮因著吳德全一事,倒也重新看起了《前秦史略》。隻是對這位梅夫人印象爾爾,實在記不起來。悠悠一笑,疑惑不解道:“既是前秦武帝的妃嬪,怎的這四周是一副山穀模樣?”
江沁瀾落筆,將紫毫放在檀木筆架之上,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茶。她這一番動作極是嫻靜優雅,恬然自得。蘇絮極愛與這樣的江沁瀾相處,仿佛一切都是靜靜的,無波無浪,讓人能難得安心不必多思多想。江沁瀾見蘇絮發著愣,含笑道:“這幅圖是武帝之時最富盛名的文豪梁九成所畫。”
蘇絮蹙眉,亦發奇道:“他我倒是知道,曾被武帝誇讚‘千古第一才’,隻是若他蒙武帝傳召進宮作畫,也不該把梅夫人畫成這般模樣!”
江沁瀾婉然笑起,點頭讚道:“妹妹心細如塵,這幅畫並非梁九成進宮所作的畫作。”江沁瀾說著,微微一頓,仿佛自己要先細細品嚐這個故事一般。
蘇絮見她眉目陷入一種不同往日的溫柔中,眼裏仿佛攏上了六月煙雨一般,霧蒙蒙的瞧不真切。蘇絮曉得這裏必定有一段故事,她耐著性子,也是不忍打斷江沁瀾的思緒,輕聲問道:“既是如此,那其中必定有另外的緣故吧?”
江沁瀾臻首略低,徐徐道:“梁九成一生詩詞無數,但是畫作並不多,寥寥可數的畫中,不過山水工筆。而人物畫,唯有這一幅。”
蘇絮不覺翹了嘴角,不解的問道:“若被武帝得知,恐怕梅夫人與他再清白,也會疑心的吧?”
江沁瀾擺頭,“他的畫作從未被外人見過,直到梁九成死後,這幅畫才被發現。那時武帝已經離世,梅夫人也早已香消玉殞。誰又會放在心上呢?”
蘇絮亦發奇怪,“既然如此,旁人是如何知道這畫上之人是梅夫人的?”
江沁瀾蓄笑,緩緩道:“有官員曾在宮中見過梅夫人的畫像,與此如出一轍。梁九成為官清廉,兩袖清風,這一輩子也沒娶過妻室。諸人總以為他是心無旁騖的要做個好官。後來才有人大膽猜測,原是梁九成心係一人,終生不能忘懷。這畫中女子自然就被旁人看成是梁九成所愛之人。隻是曉得真相的人皆已作古,這幅畫便成為了猜測這段隱秘愛情的憑證。”江沁瀾說著,唇角不覺漾出苦澀笑意,瞧著那畫中女子的清麗容顏,仿佛是瞧著自己一般,幽幽道:“原畫之上除去女子外,目之所及遍布梅花。上麵有字道,‘絕代佳人,幽居空穀。不見夫婿,倚門哭啼。琴尚在禦,新聲代故。世情異變,一心難得。’梅夫人曾是武帝最寵愛的妃子,隻是後來大小王美人進宮。將她的寵愛奪盡,她再沒有見過皇帝,最後鬱鬱而終。在史書上也不過留下短短數行,便已經訴進了她的平生事。”
蘇絮聽得心裏哀傷不絕,喟然歎道:“曆代皇後也不過是草草一筆帶過,更別提恩寵不在之人了。不過這些到底都是猜測而已,實在做不得數!”她語頓,仰臉與江沁瀾道:“姐姐覺著是真的嗎?”
江沁瀾低低一笑,“你信它便是真的,你不信它便是憑空猜測。”江沁瀾沉吟著輕歎道:“從前我盼著它是真的,如今倒是不信了!”
蘇絮微微牽唇,嘴邊噙著笑意道:“為何?”
江沁瀾細不可聞的歎息著,眉目木然,麵無表情,卻讓人看著大為難過。“若是真的,這個愛情實在淒涼。梁九成才高至此,已經寂寥一生,讓人唏噓惋惜。若是當真一生都在思慕一個這樣的女子,該是多悲苦淒慘。我……於心不忍。”
她既是在位梁九成可惜,也是在為柳逸錚而於心不忍。蘇絮瞧著她眼波中,強忍著的晶瑩光亮,心中微動,周身仿佛有一股子冷氣撲來,讓她鼻子眼睛都發酸的難受,不禁在心裏同情起了江沁瀾。蘇絮勉強穩著心緒,緩緩道:“自然,他們兩個原本就是互不相幹的人才好。梅夫人的悲涼已經注定,若是當真如後人所說,她二人曾有過一段往事,那也望梁九成寂寥一生是與風月無關吧。”
江沁瀾的手仿佛被灼燒一般,猛地收縮。忽然將那一幅快要畫完的畫作收攏,團成了一團。她神色悲涼淒愴,仿佛已經打定了主意,卻又萬不能這般做似的猶豫不決。
蘇絮瞧著憂心不已,輕聲喚道:“寧姐姐。”
江沁瀾也不言語,兩人便這般無聲的坐著。過了大半刻,江沁瀾才驀地回神,勉力一笑,道:“浮生如斯,人世涼薄足矣悲切失望,卻偏偏還有這般孽緣。到教人情何以堪?”她長長一歎,是替梁九成與梅夫人感歎,更是為自己與柳逸錚唏噓感傷。
蘇絮無從勸起,低聲道:“常言姻緣天定,想來也有許多人兜兜轉轉都尋不著對的那個人。何況咱們這般的,更是不敢報一絲一毫的癡心妄想了。”
江沁瀾慢悠悠笑起,側首凝著蘇絮,“妹妹對皇上不是如此?”
蘇絮眉心微動,倒並不想否認,隻是一時答不上來。她沉眉思量著,疑惑道:“我說不出,並非沒有那份癡心妄想。可偶爾又覺著,厭煩、疲於應對。”她語頓,不十分確定自己方才說的話,“又或者是害怕,”蘇絮輕笑,漫不經心的擺頭道:“想這樣多又有什麽用?有沒有那份癡心妄想,我都還是敏貴嬪,你也是寧容華。躲無處躲,避無可避。人生長長一夢,咱們都要睡下去。”
江沁瀾不由嗤笑一聲,打趣道:“難得能從你這裏聽見道理齊全的話!”蘇絮恍然驚覺,自己竟沒得說出這般蒼涼淒愴的無奈之語。她輕輕一笑,再不多言。
一時天將黃昏,天邊流雲明滅,被鍍上了一層金紅的光,讓人亦發瞧不清原本的樣子。光亮暖融融的灼眼。隻是秋景美麗如妝,讓人不忍移目。江沁瀾定定的望了一會兒,再不敢多思多想,隻怕心裏的那個主意最終被動搖。
重陽節的清早,聖駕從丹鳳門浩浩蕩蕩的出發。隨行的後妃並無變化。仍舊是怡妃、蘇絮、寧容華與瑾嬪四人。這一去便預備呆上十餘日的功夫,留在後宮的諸位後妃自然對隨行的幾人又怒又怨。蘇絮與寧容華最是親近,被安排同乘一車。如此便苦了瑾嬪要與怡妃同乘一輛馬車。
蘇絮聽著兩邊山呼萬歲的聲音,悠然一笑,道:“去年簡裝出行,到不似今日這般熱鬧。”
江沁瀾有些發悶,舉起手帕一下一下的扇著風,依依道:“去年與你同乘一車的是英貴嬪,今日不也換成是我了!”
此行英貴嬪沒有隨行,倒是讓蘇絮有些空落落的可惜,“聽說英姐姐這幾日胎像驚動,不曉得是什麽緣故。皇後的身上也不大好,昭大人留在了宮中照料。”蘇絮言罷,眉心便亦發懨懨的,“今次跟來的禦醫,除去怡妃的心腹,便是不相幹的醫官。”
江沁瀾寬聲安慰道:“不過是幾日的功夫就回去了。”
蘇絮勉強一笑,“我與英姐姐都在禦醫身上吃過虧,特別是出宮圍獵,所以心裏總不落地。”
江沁瀾拍了拍她的手背,“咱們小心應對著也就罷了。”她語頓,笑眯眯道:“不是還有瑾嬪嗎?不曉得這會兒兩人是不是烏眼雞一樣的互相瞪著呢!”蘇絮聽得江沁瀾這話,似乎眼前立刻就出現了瑾嬪與怡妃的樣子,立時掩唇笑起。二人這一路歡聲笑語,倒是熱鬧。
一會兒的功夫,聖駕便到達太廟。諸人一番繁瑣準備不提。倒是蘇絮與江沁瀾在偏殿更衣時,瑾嬪施施然的進了門。她麵上怏怏不樂,微微與蘇絮一福。
蘇絮與江沁瀾皆更衣畢,正等著祭祖的典禮開始。瞧見瑾嬪進門,二人也並不奇怪。蘇絮客氣一笑,免去了瑾嬪的禮,讓座道:“一路顛簸,瑾嬪倒是還有精神來我們這坐坐。”江沁瀾隻當做蘇絮曾經救了瑾嬪,葉箏才對二人這般客氣。
葉箏睇了跟在身後的玲瓏一眼,玲瓏馬上會意的掩上門,她進前坐下,神色不愉的開口,“方才禦前的人過來遞話,說是讓怡妃代替皇後的位置,跪在皇上身側。”蘇絮聞言,心裏也跟著大為不快。
江沁瀾倒是不以為然,“咱們幾人中,她的位分最高。跪在皇上身側也是應該的!”
葉箏眉心緊蹙,凝著江沁瀾道:“皇上有如此旨意,難道寧容華瞧不出旁的意思?”
“還能有什麽旁的意思?皇後娘娘如今好好的在宮裏,怡妃不過是禮官為著祭祖禮製,才被允許跪在皇上身側。難不成這樣一跪,她便是皇後了?”江沁瀾笑意盎然,隱隱有些諷刺的意味在裏麵。她很少能說出這般尖刻的話。蘇絮曉得因著柳逸錚的事兒,讓從前一向敬重怡妃的江沁瀾,如今對她隻餘不屑之感。
蘇絮清淩淩,緩緩道:“皇上心裏未必有旁的意思。可是她代皇後行冊封禮,六宮諸人,前朝百官卻必定生出旁的心思。”蘇絮思及皇後駕薨是早晚的事,隻怕旁人從這次祭祖瞧出另外的意思,後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