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複寵
霍景嵩較有興致的瞧著那十餘盞天燈,直看了半晌。蘇絮心裏連連冷笑,猜著道士的天機不可泄露,必定是指著這個吧?她眼角餘光瞧著霍景嵩麵上的玩味神色,心中一沉。雖早就料想,可真到這個時候,卻仍舊是忍不住怨恨不快。
走在前麵的內監取了燈籠過來,恭恭敬敬的呈上給皇帝。一旁宮人將燈籠遞上,天燈紅紙上的金漆梅花小楷極為工整娟秀,上麵寫著數句詩詞,“皚如山上雪,皓如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曰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蹀躞禦溝止,溝水東西流。淒淒重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竹杆何嫋嫋,魚兒何徙徙,男兒重義氣,何用錢刀為?”
蘇絮入宮之後,雖也讀過些許詩詞,卻想不出這首詩出自何處。其中情意婉轉淒哀,柔腸百結。又不一味的悲泣隱忍,大有決絕壯烈之感。讓蘇絮看著,都實在要動心不已。
霍景嵩神色牽動,雖然極力的控製住情緒,卻到底讓蘇絮在他微動的眉心唇角,瞧出了異色。她幽幽望著那天燈之處,心裏不快嫌惡,麵上卻蓄著溫潤笑意,“想必皇上今晚不會去鳳寰宮,嬪妾便先行告退了。”
霍景嵩深思混亂,聽見蘇絮這般言語,未及多想,便輕軟的嗯了一聲。蘇絮端正一禮,眼梢掃過王均,落在他的身上,旁的話也不多說。
“朕讓人送你回去。”霍景嵩仿佛才回了神,轉頭笑與蘇絮道。
蘇絮擺首,含笑推卻道:“還是讓他們都跟著皇上吧,嬪妾身邊的人足夠了。”
霍景嵩微微點頭,似乎無心多言。蘇絮轉身攜了白檀回宮,霍景嵩便也從另外宮巷進了西六宮。
皇帝步履遲疑,極為緩慢的走到了披香殿外。披香殿的殿門緊鎖,他不能瞧見裏麵的狀況。霍景嵩一隻手捏著那天燈,細細的打量那幾行詩。又是猶豫,又是不忍。徘徊了大半晌,才遣人去叫門。
怡妃身邊的宮人開門瞧見是霍景嵩,震驚不已,立時跪地問安。林倩蓉這刻放完了天燈,正欲回內殿。驟然聽見叩門,宮人請安的聲音,自然緩了腳步。霍景嵩踏足披香殿,原本就是她計劃之內的事兒。她這刻神色安然,低眉上前行禮道:“皇上萬福金安。”
霍景嵩近前幾步,盯著林倩蓉略微消瘦的身子,溫然關懷道:“往年一熱起來,你總愛犯困,早早便會安置下。怎的這麽晚還不睡?”
怡妃哽咽著緩緩回道,“今日是七夕節,臣妾聽惠淑媛提起,闔宮妃嬪都會在通明殿放天燈祈福。皇上不願見臣妾,可臣妾也想著能為皇後身體康健盡些微薄之力。”
霍景嵩上前將林倩蓉扶起,把手裏的燈籠遞到她的麵前,“燈芯兒滅了,落在宮巷裏。朕正巧碰見。”霍景嵩微頓,可惜著道:“天燈落地實在不吉,今日連著三個陷落。”
怡妃臻首略低,聲音低柔婉轉,“為皇後祈福的燈籠都已經安然升天,臣妾親手抄了《文昌帝君陰鷙文》。”她望一望天,伸手去取霍景嵩手上的天燈,可惜道:“這個是臣妾為自身所求,天不見憐,可見臣妾求了也白求。”
霍景嵩拉著燈籠並不放手,深沉的盯著林倩蓉道:“這首詩朕不曾見過。”
林倩蓉淚光盈盈,盡是楚楚可憐之態。眸中含著的淚水,便不經意的滑落。叫人瞧著大為不忍,“臣妾身無長物,這首詩不過遣懷而已。”
霍景嵩看著失了神,棄了燈籠去握她的手,“可有名字?”
林倩蓉也情意繾綣的望著霍景嵩,四目相抵,是散不去的濃重愛意,“《白頭吟》,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隻怕是臣妾的妄想罷了。”
霍景嵩將她攏入懷裏,大是不忍之色,“蓉兒可對朕失望了?”
林倩蓉迅速的擺首,極力的壓抑著自己的哭意,小聲啜泣著道:“不,是臣妾失德。臣妾隻怕皇上怨怪臣妾,不願再見臣妾。”她抬頭,眼波清潤無暇,“皇上知道,蓉兒最在意的便是皇上。”
霍景嵩頷首,掩住林倩蓉的唇道:“朕與你,不必說這樣生分的話。朕如何會怨怪你,如何會舍得不見你。”林倩蓉伏在霍景嵩的懷裏,低聲啜泣。卻在心裏笑起,她曉得,這樣便足夠自己複寵。是夜,霍景嵩留宿在怡妃宮中。
第二日晨起,天便悶得讓人喘不過氣,密密匝匝的烏雲壓在天邊,將啟曌城攏在其中。晌午未到,下起了瓢潑大雨。盡管雨勢洶洶,蘇絮依然冒雨去了鳳寰宮侍疾。
甫一進昭陽殿,她便瞧見靖夫人、蔣順儀、熹承嫻及一同入宮的墨貴人與呂貴人等人,諸位妃嬪皆靜默的坐在大殿之上飲茶。蘇絮進門同幾人各自行了禮。便請子衿去內殿通報,靖夫人揚聲笑道:“皇後在小憩,還沒起身。”
蘇絮欠身坐下,接過子佩遞來的茗茶。微微笑起:“方才進門的時候,還以為皇後娘娘複了晨昏定省之禮。”
墨貴人婉然陪笑著道:“嬪妾與呂姐姐抄了經卷奉在佛前多日,今日正是滿月之日。所以特意來給皇後娘娘請安,奉上。”
蘇絮聞言蓄笑道:“妹妹與呂姐姐實在虔誠,皇後娘娘瞧見,必會喜歡的。”
靖夫人嗤笑著開口道:“說起虔誠,還有誰能比得過敏婕妤!本宮聽聞,敏婕妤昨夜在通明殿放過燈,又陪著皇上去毓秀宮放燈去了。”靖夫人一向覺著蘇絮與怡妃親近,此番怡妃借天燈複寵,又是在蘇絮陪著霍景嵩的時候,如何能不讓她多想。
蘇絮眉心一動,並不急於否認,低低笑道:“諸位後宮姐妹虔誠,也不是為著皇後娘娘身體康健。難道靖夫人樂得瞧見後宮之人為娘娘祈福嗎?”她語頓,頗為恭敬道:“嬪妾聽聞怡妃娘娘為皇後娘娘祈福,親手抄了數十張《文昌帝君陰鷙文》於燈布之上。當真論起虔誠,咱們諸人可都要自愧不如了。”
靖夫人大為不屑,陰陽怪氣道:“這樣的話敏婕妤替自己說便是,實在不必帶上‘咱們諸人’!”
蘇絮轉眉凝著靖夫人徐徐道:“自然,靖夫人也抄錄了《太上五鬥經》,雖說那天燈沒升上去,卻到底是靖夫人的心意。隻怪那道士說夫人是多事之身!”
靖夫人聞聽蘇絮這般反唇相譏,哪兒能安然受著,冷笑著沉聲道:“怪力亂神不足為信,倒是諸位妹妹心思機巧,實在讓人歎服不已!”靖夫人話落,蘇絮也不回話,隻徐徐飲著茗茶。
蔣順儀輕輕一笑,揶揄著道:“論起心思,誰都比不過敏婕妤。原本嬪妾昨日瞧著皇上帶了敏婕妤往鳳寰宮來,卻不想最後宿在了毓秀宮。隻可惜敏婕妤如今住在長楊宮,不在毓秀宮了!”蔣順儀這話說的幸災樂禍,諷刺蘇絮跟著霍景嵩,卻還是灰溜溜的被半路送回了長楊宮。
蘇絮也不氣,隻微微一笑道:“也不如蔣順儀用心,長日不見皇上,還這樣留心注意。實在其心可表,日月可昭!”
蔣墨舞被蘇絮這話噎的說不出來,氣哼哼的撂了茶盞。熹承嫻忍不住笑起,“諸位姊妹,哪兒有對皇上不用心的呢!”她這話適時的給了蔣順儀台階下,讓昭陽殿之內不複方才的尷尬之勢。
幾人正說著話,子衿便出門道:“皇後娘娘請敏承嫻進去,其它的娘娘小主,先行回去,改日再來吧。”幾人都等了大半天,聞聽這樣的話,自然都是怏怏不樂的。蘇絮也不與她們多語,起身進了內殿。
顧臻才睡醒,麵上浮著蒼白倦意。蘇絮進前請安,顧臻攏了攏剛梳上的發髻,賜了座。蘇絮恭敬開口道:“昨晚好戲一出接著一出,娘娘沒瞧見,實在可惜。”
顧臻慵懶道:“有你說與我聽,也實在沒有什麽可惜不可惜的!”蘇絮低低道了句是,便將昨晚之事如數說給了顧臻聽。顧臻麵上帶著輕微笑意,慢悠悠道:“到底沒白做這麽些年的寵妃。”
蘇絮低眉隨著顧臻點頭道:“連消帶打,既得了皇上的憐惜之情,又將葉嬪與靖夫人兩人都拉了下來。”
顧臻道:“一舉多得,她向來是占慣了便宜。”皇後語頓,睨著蘇絮道:“皇上待她到底不算絕情,一首《白頭吟》①便挽回頹勢。她這主意打得太好。”
蘇絮輕笑著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主意打的太好,總有錯漏的時候。”
顧臻含笑著挑眉問道:“有什麽錯漏?”
注解:①《白頭吟》:傳言白頭吟是卓文君所做,但在《宋書?樂誌》大曲中有古辭《白頭吟》,《玉台新詠》列為古樂府,《樂府詩集》收兩篇,都沒說過是卓文君所做。傳言卓文君在聽說司馬相如納妾之後做了《白頭吟》與《訣別書》去讓回司馬相如回頭。也有可能是卓文君引用了《白頭吟》,《訣別書》才是她附加的~~(某秋出於好奇的猜測。這裏又無恥的將詩意淫給了怡妃。文盲真心傷不起啊!)
②《文昌帝君陰鷙文》:與上文提到的《太上五鬥經》都是道教祈福用的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