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落定
禦醫與通明殿的道士一盞茶的功夫便全到了,眾太醫為惠婕妤診看一番,與汪禦醫的結論毫無二致。無奈之下,也隻好請道士診看。那道士卻也不進前,隻問了惠婕妤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道:“婕妤命主火,五行忌水。婕妤所懷龍胎是大富大貴,上吉之兆。隻是命中犯煞,被屬羊,命主水的小主衝撞、相克。”
霍景嵩將信將疑的問道:“此人是誰?如何趨避?”
那道士聞言,便又是掐指一算道:“此人該是丁未年四月生人。趨避之法,讓兩人不在一處,能離多遠便是多遠即可。貧道再畫了符咒為惠婕妤焚燒祈福,趨吉避凶。”
霍景嵩忽然脫口道:“若非如此呢?”
道士垂首道:“那二人便要度一大劫,隻是這劫難恐怕累及性命……”
齊相宜聞言,在心中默默一算,十分震驚。丁末年四月生人,整個啟曌城中除了蘇絮便再無旁人。她心裏發冷,不覺要連連冷笑。怡昭媛和惠婕妤當真狠毒,竟一日也等不下去非要置蘇絮於死地。這道士先言明惠婕妤的龍胎是大富大貴的上吉之兆,再說相克之事。惠婕妤也就罷了,那皇子萬萬不能有所閃失。齊相宜飛快的像香櫞遞了一個眼色,雙手在袖子之下忙輕輕推了她一把。香櫞如何不懂她的意思,立時便悄聲退了出去。
霍景嵩眸色深沉,抿唇不語,似在細細的深思一般。怡昭媛低眉,忍不住歎道:“這宮中究竟誰是丁未年四月生人?”
皇帝冷冷吐言道:“隻有蘇嬪了。”
香櫞匆忙趕到流華閣,卻瞧見外麵的侍衛而不敢再往前去。她心裏著急,細細一想。便轉身往流華閣的角門去。因為霍景嵩遲遲未下旨處置蘇絮,守門的一眾侍衛也十分摸不著頭腦。卻到底不敢玩忽職守,香櫞到了角門,見守門的侍衛正在打瞌睡。這個時辰該進哺食,香櫞不知道送膳的宮女會從何處過來,便隻能死馬當活馬醫的挑了角門那一處候著。她約摸著大概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還不見有宮人來給蘇絮送膳。她心裏著急,便以為是等錯了地方,待要再想法子時。瞧見拐角處有宮娥提著食盒過來,香櫞忙迎上去,把手腕上齊相宜才賞給她的銀鏈子退了下來給那宮娥道:“這趟差事我幫妹妹去吧。”
宮娥麵上十分青澀稚嫩,怔怔的瞧著香櫞,又是搖頭又是推香櫞的手道:“奴婢可不敢擅作主張,聽說裏麵禁足的蘇小主有大罪……”
香櫞發了急,打斷她道:“實在關乎人命,妹妹全當著沒瞧見吧。來日我家娘娘必定會好好謝你的。”那宮娥聞聽香櫞說了娘娘,心裏自然清楚是怡昭媛往上的後妃,她揣度著,毓秀宮中也唯有怡昭媛能稱得上娘娘。且,她私底下聽宮尚食局的人嚼舌說怡昭媛待蘇嬪很是親近,恐怕必定是怡昭媛了。那小宮人倒是會審時度勢,當即便收了銀鏈子與香櫞道:“姑姑去吧,奴婢在毓秀宮的角門外麵等你。”香櫞忙舒了口氣對她一笑,提著食盒便進了流華閣。
蘇絮被禁足了這些時日,心裏著急,卻是半點外麵的信兒也得不到。她正犯著愁,聽見急衝衝的推門聲,蘇絮抬眼去瞧,見白檀身後跟著送飯的宮人,淡淡道:“放下吧,我現在用不進去。”
白檀忙喚道:“小主,是齊小主身邊的香櫞來了。”
蘇絮聞言一驚,忙坐起身定定的看著來人。香櫞就勢要給她行禮,她立時站起扶住她道:“皇上下旨處置蘇家了嗎?”
香櫞瞧見蘇絮這番憔悴,麵上散不盡的失魂落魄,哪還有往日的俏麗模樣。不忍的點頭道:“今日才下的旨,將蘇大人貶為庶人,全府上下發遣卑沙城,終身不得回朝。曲大人一家滿門抄斬,未滿十六歲的男丁充軍南詔戰場,未滿十四歲女眷沒入宮廷為婢。”
蘇絮頹然跌坐在地,半晌也說不出話。香櫞扶著蘇絮匆匆忙忙道:“現下裏不是傷心的時候,方才祭祀禮上惠婕妤無故暈倒,禦醫院的醫官皆看不出惠婕妤暈睡不醒的原因。皇上便請了通明殿的道士來,恐怕那道士早就被惠婕妤收買,直言小主命主水,克了惠婕妤……”香櫞把這前因後果與蘇絮說了,蘇絮白檀聽了亦發驚怒不已,香櫞瞧著蘇絮這樣子,心裏十分同情,輕輕道:“恐怕惠婕妤與怡昭媛是要對小主落井下石,小主若不趕緊想辦法,恐怕……”香櫞不敢說下去,蘇絮冷聲接言道:“恐怕性命不保。她們一心要置我於死地,我即便不想坐以待斃,還能有旁的辦法不成?”
香櫞勸道:“小主且不可心灰意冷,我們小主與熹小主都在幫著轉圜,隻要還留著性命,必定可圖他日。”見蘇絮不說話,香櫞忙道:“奴婢不能在此多留,若是被旁人發現,便是雪上加霜,小主擅自珍重,奴婢走了。”
蘇絮微微點頭便細細思慮起來。想起那日在欽安殿聽見“克、火、治罪”幾字,便忽然明白過來。這克字,必定是指二人命格相克,而火字,便是水火不相容。治罪,若是自己當真克了惠婕妤與皇嗣,皇上也會必定早早治自己的罪,除了賜死她再也想不出旁的可能。蘇絮瞧著剛剛掌上的燈光,忽然起身去掀了上麵罩著的妃紅燈紗,推倒了一個臂兒粗的蠟燭。那燭台倒在暖閣的紗帳上,火蹭的一下便竄起來。此時白檀與紅萼正推門進來,便瞧見蘇絮放火。紅萼當即拿著東西要去撲,一邊撲一邊哭道:“小主因何要自殘性命,皇上尚未有定奪,咱們還有機會。”
蘇絮拽著紅萼與白檀往外推她們道:“惠婕妤既拿了命數相克來做文章,必定已存了置我於死地的心思,若並非我克她,是她克我,有了這一難我還有一線生機。若是天不見憐,讓我死在火裏,那也是生死有命罷了。我不能不為菱兒搏一搏,你們不必非要陪我做這樣凶險的事兒,快快出去。”
紅萼與白檀忽然明白,哪裏肯讓蘇絮這樣把她們推出去,眼見著火勢越來越大,紅萼便與白檀道:“姑姑一向沉穩冷靜,必定能將這件事情處理的極好,我陪著小主。若是小主有什麽三長兩短,路上也不孤單!”
白檀咬唇,急道:“這個時候了,姑娘怎能說這樣的話,既是這裏起了火,快帶小主去內室躲著,那邊有扇窗戶,這火勢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便會被侍衛瞧見,我省的其中利害,必定讓小主安然無恙。”白檀拉著蘇絮的手,咬牙道:“小主,相信奴婢,奴婢必定不會讓小主傷著半分。”
蘇絮點頭,推了她一把道:“我信你。”白檀匆忙跑出去喊人,蘇絮與紅萼便躲進了內室的床榻上。暖閣多半都是帳幔與木質的坐具,這火燒的十分快,蘇絮與紅萼此刻嗆得直咳嗽。屋子外麵已經沸反盈天,紅萼拉著蘇絮道:“小主,咱們快出去吧,火還沒有燒到門口,若是一會兒擋住了路,咱們就當真逃不掉了。”
蘇絮抿唇,心裏無比掙紮煎熬。她想,若是霍景嵩知道她被困在大火裏,會是什麽樣表情。他會因為自己而憂慮緊張嗎,他會心疼麽?她這樣想著,便聽見外麵尖聲喊道:“小主,小主。您倒是應一應奴婢,小主……”蘇絮緊緊攥著紅萼的手,有一瞬間覺著,若是自己能被這火舌吞沒,也算是一身清淨了。
“三姐,三姐!”蘇菱尖利的哭聲在外麵響著,蘇絮心裏一顫頓時神思清明。她怎麽能死,她還有蘇菱,還有三哥。“三姐,你快出來。三姐!”
蘇絮眼裏含著淚,便要起身往外衝,忽然窗戶被人重重打開。她似乎瞧見了霍景嵩的臉,“綰兒,綰兒!”蘇絮心裏一軟,淚便如水一般不住的往外湧。火勢雖然大,卻隻燒到了暖閣裏。此刻漸漸被撲滅,暖閣裏便是一片狼藉,樣子淒慘無比。
蘇絮被紅萼與白檀攙扶著出了流華閣,見了霍景嵩雙膝一軟,險些撲倒在地。皇帝著蘇絮的憔悴模樣,負手轉身再不看她。蘇絮恭聲請安道:“皇上萬福,謝皇上……”蘇絮話到嘴邊,卻覺著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他瞧不見霍景嵩的臉。她隻記得方才他負手轉身,眼角帶過的那一絲不愉神色,蘇絮便再沒有說下去的勇氣了。
霍景嵩進了偏殿,遣去眾人隻留了蘇絮一人。蘇絮此刻跪坐在地上,方才的驚險仍讓她心有餘悸。皇帝不言語,她便也不開口。兩人靜默了大半刻,霍景嵩才突然開口道:“朕想聽你說一句,這些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蘇絮心裏如墜入臘月的冰窟裏一樣,冷的幾乎一觸即碎。她低眉,並不看他。方才他推窗喚她的那點感動此刻也全部蕩然無存,蘇絮心裏苦的發酸,她想:無論如何他還是不信她。她哽咽著開了口,卻發覺凝噎著說不出話。再定一定神,才自嘲笑道:“嬪妾說了,皇上便信嗎?還是皇上心裏,早就有了決斷?”
霍景嵩忽然歎氣,閉目緩緩開口,聲音絲毫不帶溫度,“朕已經下旨,冬至過後,你的家人發遣卑沙城。他們行刑之日,朕會賜你三尺白綾。”
蘇絮壓著頭,眼淚斷了線一樣的往反光的大理石地麵兒上掉。這淚並不為自己將不久於人事,而是哀悼自己還未來得及怒放便要凋零死去的愛情。她強自定了定神,沉聲道:“嬪妾想問一句,皇上預備如何處置菱兒?”
霍景嵩抿唇,徐徐道:“與你家人一同發遣。”
蘇絮垂首,整個臉都被攏在散落的碎發裏讓人瞧不分明。她壓低了聲音求道:“菱兒的性命是皇上所救,若是當真要發遣,恐怕也不過是一死。既是如此,嬪妾求皇上讓菱兒留在嬪妾身邊。”她語中一緩,一字一頓道:“待冬至那日,請皇上賜兩條白綾。讓嬪妾與菱兒同死。”
霍景嵩咬著唇,冷聲道:“你既是如此請求,朕必定答應你。”
蘇絮對著霍景嵩叩首道:“嬪妾謝主隆恩。”
霍景嵩淡淡哂笑,“隆恩?隆恩!”
偏房中寂靜的令人害怕,風拍打著窗欞嗚嗚作響,仿佛是有人低聲哭泣一般。昏黃的燭光將蘇絮與霍景嵩的影子疊在一塊兒,蘇絮伸手觸一觸地上霍景嵩的影子,那冷硬的溫度讓她手指如針紮一般。霍景嵩轉頭再不看她,有些苦澀道:“你再沒旁的話要與朕說了?”
“有,有一句。”蘇絮頓了頓,良久才說道:“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蘇絮話落,見霍景嵩不言語,自嘲笑道:“嬪妾今日使知,這些不過是妄想罷了。嬪妾以為被人收藏好,細心保護,妥善照拂。可到頭來終究是柳絮無根,‘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係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蘇絮這一番話忽然讓霍景嵩想起,在木蘭行宮的一日黃昏,她依偎在自己懷裏,低眉垂睫,神情安逸滿足,一副小女兒的恣意情態與他說道:“嬪妾並沒有多大的誌向。一生所求,不過是一個依靠,能與夫婿兩情相悅,繾綣不離。能被一個人收藏好,細心保護,妥善照拂。能免去世間疾苦、煩擾驚悸、一世流離,一生一代一雙人。”他猝然起身,匆匆推門而出。蘇絮怔怔跪在原地,眼裏不住的流下,她想,她的愛情,必定是要死了。
第二日霍景嵩便下旨,“敏嬪蘇氏與母家私相授受、賣官鬻爵,毒害皇嗣,欺君罔上,膽大妄為。即刻褫奪封號,貶為庶人,冬至之後賜白綾三尺。賜死前遷居長揚宮,非召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