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聖駕
蘇絮進了杏花塢臨水的亭子裏,看著晴朗無雲的碧空有些發怔。微風一拂,亭子外一溜兒的杏花,疏影橫斜,臨花照水霎是美麗,一時想起方才讀的詩道:“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①”她話音一落,麵上不覺一笑。想起從前在蘇府的那些日夜,何曾有過這般的閑情逸致。
袖桃見蘇絮這般,問道:“小主可是想起什麽喜事兒了?”
蘇絮微一搖頭,唇邊蕩著笑意,閑閑開口道:“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天氣,很適合放風箏,隻是……”說到這,蘇絮忍不住停了下來,隻是她從來都沒放過風箏,她卻說不出來。從前到了這個季節她總是看著嫡出的姊妹在府院裏放,雖說都是小丫頭跑來跑去,她們也隻偶爾牽牽線而已。但蘇絮卻連這樣的經曆都是沒有過的。她記憶裏唯一一次去偷偷拿長姊的紙鳶出去放,卻被太太身邊的嬤嬤瞧見,最後挨了罰不說,半個月都沒讓她出門。
蘇絮坐在亭子裏愣愣的望著天,一手托著腮,想起了五妹蘇菱。袖桃與小康子都等著這句隻是,見蘇絮忽然安靜下來,袖桃特意進前喚道:“小主想什麽想的這樣入神?”
蘇絮回了神,開口道:“往年的這個時候,三哥都會帶著我與五妹出門踏青。一年中,也就唯獨這一天最讓人開懷自在了。”小康子見蘇絮似乎想起家中姊妹,有些傷懷,忙上前道:“小主出去走走,這春來乍暖還寒的,活動活動,在水邊兒坐長了再著了涼。”袖桃也在一旁點頭附和著。
蘇絮起身往杏花塢的深處去,這不去不要緊,剛拐進去,便見疏影重重間,一襲明黃衣袍在陽光下霎是灼目耀眼。她也自然知道,這個時間出現的恐怕除了皇上,便沒有旁的人了。卻也拿不準,便開口道:“什麽人在哪?”
那人語中帶著笑意開了口:“朕還沒問你,道是你先問朕了。”
蘇絮聽著這聲音,心裏著慌起來。匆忙跪地道:“嬪妾不知聖駕在此,甚是失禮,請皇上恕罪!”她說罷,正聽見衣袖摩挲的聲音。蘇絮心裏且驚且喜,卻也十分的害怕,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道:“嬪妾儀容不整,還請皇上留步。”她話一落了地,便立時後悔起來。小康子與袖桃亦跟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也不知如何有這樣的膽子敢與皇上這般說話,隻是她不想以這樣的方式撞見皇上,她亦知道此番偶遇,在這後宮之中該是有多點眼。
霍景嵩卻並不生氣,停了腳步便想看蘇絮接下來預備如何,含笑道:“起來整一整儀容,自己走過來。”
蘇絮心裏打鼓,緩緩起了身。小康子與袖桃心下著急,蘇絮卻慢吞吞的理著衣襟鬢發。她站著的那一處,往前繞過那一叢叢花樹便是霍景嵩所在的地方。蘇絮心裏發急,轉頭正見身後一條羊腸小路分開兩邊,一邊通著杏花塢的深處,一邊的花樹後正是影壁,穿過便可立時從這尷尬處境中退去。她想著皇上現下又看不清楚,她即便就這樣走了,皇上也不知道今日與他說話的是誰。隻是如此,她又惱起來方才該回說奴婢才好。
她想著想著便轉身欲走,隻是這一回身,堪堪撞進了一個寬大的懷中。她唬了一跳,定睛一看,這人卻不是別人,正是一身明黃九龍常服的霍景嵩。蘇絮一時看愣了,卻不知道霍景嵩何時站在她的身後,禮也忘了行。霍景嵩一臉的興致盎然,打量著驚慌失措的蘇絮。
小康子與袖桃連連對著蘇絮擺手,蘇絮才想起,匆忙跪地。霍景嵩朗聲一笑道:“陌白,朕就說,她是想從影壁那繞走!”
霍景嵩身後跟著一名男子,一身侍衛服製。君陌白拱手一揖道:“皇上英明。”
蘇絮低眉,隻覺著內心無比悶熱惶恐,“皇上萬福金安。”
霍景嵩嗤笑一聲,戲謔道:“方才要逃走的時候怎麽不像現在這樣乖覺?”蘇絮聽著這口吻似乎並沒有生氣的意思,才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霍景嵩見她不說話,又開口道:“朕看你的儀容整潔,方才的話可是欺君之罪。”
蘇絮柳眉一蹙,心下哀歎,辯解道:“第一次麵聖,嬪妾隻覺著該穿服製規整的衣裙,今日身穿常服,實在太過隨意。”霍景嵩十分不以為意,哈哈一笑,聲音盤在蘇絮的頭上,很是渾厚溫和道:“起吧。”
蘇絮低眉緩緩起身,目光沿著盤在他腰間的龍身一路看去,正看到他的下頜,眼前一熱不敢再往上去看,霍景嵩聲音十分耐聽道:“抬起頭與朕說說,方才你說最適合放風箏,說了一半卻不說了,現下告訴告訴朕,隻是什麽?”聽了這話,蘇絮怯怯的抬頭,眼波就這樣直直的撞進了霍景嵩溫潤的眸中。
霍景嵩麵如冠玉,氣質十分溫和。眉目很濃重,仿佛潑墨畫上去的一般。目光炯炯,臉上棱角分明,他不是那種十分俊美的模樣,卻很硬朗,身材也是孔武有力。讓人一望之下不想移目,蘇絮第一次這樣打量一個陌生男人,麵上一羞,生怕他瞧盡自己眸中盈盈柔柔的光,連忙垂了臉,恭聲回道:“嬪妾想說,隻是,天氣適合放風箏,可教導嬪妾禮儀規矩的姑姑說,後妃不可在宮裏跑跳追逐,壞了體統,是以嬪妾才不敢。”
霍景嵩撫掌一笑道:“朕準了,你何時放紙鳶記得告訴朕,朕也許久未見了。”
蘇絮心中無來由一暖,低低道了句是。霍景嵩朗聲笑起,一隻手托起她的臉道:“看著朕,朕又不會吃了你。”
蘇絮兩頰飛霞,隻覺著被他觸過的肌膚熱辣辣的灼人。霍景嵩見她如此羞赧,放了手,負在身後,轉身往杏花塢亭子裏走去,邊走邊笑道:“朕見你方才敢偷偷躲走,不像是膽小的人。”語頓,反問道:“怎麽?你怕朕?”
蘇絮亦步亦趨的跟著他,聽他這般詢問,近乎於脫口而出道:“並不是。”霍景嵩玩味的回頭看著她,低低“哦”了一聲,示意蘇絮把話說下去。蘇絮低眉,輕聲道:“嬪妾並不是因為怕皇上才想躲走,實在是因為……”蘇絮略略一停,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把自己的隱憂與羞澀宣之於口。
霍景嵩含笑問道:“你叫什麽?”
蘇絮福身回道:“嬪妾是毓秀宮流華閣的蘇寶林,單名一個絮字。”
他頷首又道:“哪個‘絮’。”
蘇絮思及從前母親同她說的一句詩,飛快的回道:“桃李陰陰柳絮飛。的‘絮’。”
霍景嵩行至亭中,坐了下來,又對蘇絮招了招手,讓蘇絮坐到他的身邊,柔聲一笑說:“很應現在的景兒,朕記住了。”為著這句話,蘇絮心裏打鼓。她不知道與霍景嵩的相遇是好是壞,她覺著這並不是她的刻意而為,卻又不像是天降的緣分。她為著霍景嵩的這句“記住了”而滿心的煩憂和不安,可心裏卻一陣酥酥麻麻的暖意。從小到大,何曾有一個異性誇過她的姓名,這樣溫柔待他。舉手投足間都粘帶著溫暖的笑意。
見蘇絮麵上發怔,霍景嵩含笑看著她問道:“你父親是誰?”
蘇絮在這樣的時候並不願意提起蘇昇,隻是霍景嵩問起,她又不能不說,隻垂睫恭謹道:“嬪妾的父親是正七品吏部員外郎蘇昇。”
霍景嵩微一挑眉,道:“蘇昇?”蘇絮低低應了一聲,他又道:“聽你方才說話,像是讀過書的。”
蘇絮神色赧然道:“嬪妾隻略略識得幾個字,並未讀過什麽書。”
霍景嵩看著她道:“你剛剛吟的那句可是誌南禪師的《絕句》?”
蘇絮驚訝於霍景嵩竟能這樣快的說出她方才所吟詩句的名與作者,癡癡點了點頭,道:“正是,嬪妾出門之前,在閣裏尋到的鹹寧朝的散詩書集。這是第一頁上的詩。”
霍景嵩見蘇絮這般呆愣模樣,煞是率真,禁不住笑道:“你倒是會現學現用。”
蘇絮明眸一轉,梨渦清淺道:“嬪妾隻覺著這句很應景,便記住了。”
“很喜歡讀書?”霍景嵩神色和順,十分平易近人。蘇絮也漸漸沒了拘束,開口回說:“嬪妾會的東西少,對不懂的,便喜歡看一看學一學。”
霍景嵩頗有興致的問道:“你都不懂什麽?”
蘇絮略略思量,抿嘴一笑道:“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嬪妾都不懂。”
聽了這話,霍景嵩哈哈一笑,十分開懷道:“恐怕這宮裏,也唯獨你一個這樣說自己。”
蘇絮麵上一紅,想起從前在蘇府嫡母的處處約束,便低低道:“父親與嫡母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才不讓嬪妾學那許多。”
霍景嵩一笑,正要開口,卻是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向著這邊來。兩人抬頭去看,正是霍景嵩身邊的首領太監吳德全,見霍景嵩與蘇絮正相談甚歡一時愣了愣。霍景嵩開口問道:“什麽事?”
吳德全麵上一僵,連忙行至霍景嵩身邊,低低說了一句什麽,霍景嵩臉上也隨即變了色,忙起身道:“朕先回去了,改日再與你說話。”話罷,霍景嵩便帶著君陌白與吳德全匆匆離去。
蘇絮跪地恭送霍景嵩,待皇上走了半晌蘇絮才緩過神來,小康子與袖桃皆喜滋滋的來扶她,歡快道:“好了好了,小主出頭的日子不遠了。”
蘇絮正沉醉在一種難以明說的情緒中,卻聽見身後沒來由的響起一句無比怨憤的聲音道:“狐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