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回 意外的人
窗外飛雪茫茫,掩蓋了寂寞人家院中的幾行淩亂足印,此處山深林密,罕有人家,亦沒有人聲,靜謐的不似人間。
落葵憑窗相望,一片安靜中,才驚覺事情有些不對,京墨突然轉了性兒也就罷了,可他幾時學會了切脈開方煎藥,都說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可這才一夜未見,京墨竟來了個脫胎換骨華麗轉身,若哪天突然飛升成仙,也不足為奇了,但那人並不像京墨,或者說根本就不是京墨。蘇子呢,自己身上有蘇子種下的神魂印記,不論自己走到何處,他都能憑著若有若無的淡薄氣息找到自己,北山時便是如此,他當時所謂的偶遇隻是一句笑談。那麽如今呢,如今自己徹夜未歸,他竟沒找過來,這著實詭異,她微微歎息,還是想法子給蘇子傳個信罷,她咬破指端,緩緩掐了個訣。
窗外驀然多了個天青色的人影,隻在窗下微微一頓,熟悉的令她心下一慌,她受了驚嚇,倏然收了法訣,門簾便被掀開了,來人托著個碗口殘破的發黃藥碗,遞到她跟前,柔聲道:“藥煎好了,喝了罷,有些苦,忍著點。”
落葵一陣慌亂,望著那人不知該說些甚麽,手縮到被中藏著也不肯伸出去接藥碗,隻見來人眼下一片烏青,臉色憔悴難看到了極點,她張了張口,艱難道:“空青,你怎麽會來這裏,怎麽是你在煎藥。”她的眸光越過空青的身子,望了望他空無一人的身後,黛眉微蹙:“京墨呢,他人呢,不是他在煎藥麽。”
空青找了落葵一整夜,憑著蘇子在她的身上種下的神魂印記,憑著若有若無的氣息,他明知她並無性命之憂,可越是明知卻越抑製不住慌亂擔憂,如今找到了她,他枯敗的眸子中有了歡喜的神采,但見她醒來後眼裏心裏隻惦記著京墨,不由的有些心灰意冷,淡薄道:“他回青州城了,我與蘇子分頭找了你半宿,找到你後,我已給蘇子傳了信,詳細情形待回去後,蘇子再與你仔細說罷。”
落葵有些心虛,驀然又想起迷蒙中所見的一蓬天青色身影,與空青現下的模樣漸漸重疊,她嗓子疼痛到了極致,縮著唇角疑道:“那麽,是你在山裏找到我,送我來此處的麽。”
空青微微頷首:“是,找到你時,你已昏迷了,那時城門也關了,我就帶著你來了此處。”
說著話的功夫,寒風驀然掠過窗欞,破窗此處漏風,狠狠晃了一晃,一片將化未化的雪片從窗縫中擠了進來,在虛空中打了個旋兒,像是有靈氣般瞧了瞧落葵,又望了望空青,最後落在了空青的掌中。
空青嗤的一笑,指尖在上頭一抹,那雪片登時化作一汪藍瑩瑩的寒水,寒水在他掌心緩緩凝聚成一顆顆水珠子,每一顆上頭都寫著幾個閃著微光的小字,連成寥寥數語。
二人頭碰頭的定睛看完,落葵咬著牙恨道:“蘇子有甚麽事啊,都到四明山來,也不來接我,竟直接回了城。”
空青了然,單手一握,寒水化作虛無,他挑起唇角淡淡笑道:“回去了不就知道了。”他抬手在她腕間切了個脈,道:“你可還好麽,若是身子受得住,咱們這就回去。”
落葵微微點了下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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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風大雪急,像一枚枚鋒利的寒刀割過皮肉,舉目望去,雪片打著旋兒落下,高空中的雪片漩渦像無數隻怪獸大張著嘴,想要一口吞下密林中艱難前行的兩個人。
山裏的積雪沒過膝蓋,每一步都陷在雪裏,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艱難。
落葵趴在空青背上,想到空青找了自己一整夜,感懷道:“多謝你。”
空青抬頭目視遠方,臉上有動容之色,口中卻淡淡道:“謝我做甚麽,你不怨我便好。”
“怨你甚麽。”落葵不解其意。
空青喃喃低語:“怨我尋你尋的太慢,讓你多遭了如此多的罪。”
落葵咧開幹裂的唇,灑然一笑:“我雖非甚麽善人,但也不會以怨報德,怨你作甚麽。”
隻這一句話,便說的空青無端垂首,她終是與從前一般無二,不依靠誰也不埋怨誰。
淡淡的幽香襲過鼻尖,如蘭素雅,如泉清冽,直衝落葵的心間,勾起淡薄的熟識感鋪天蓋地席卷而過,她的心幽幽一痛,痛的身上乍起無數冷汗,狠狠打了個寒噤。
空青察覺的落葵的異樣,騰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的指端,幽幽一歎:“閉眼。”
“甚麽。”落葵不解其意,不肯依從。
空青又是一聲歎息,掐了個訣,一道朦朦白光縛住了落葵的雙眸,
緊跟著便是一陣兒天旋地轉,她雖目不能視,但感受靈敏,知道自己已窩在了空青的懷中,不由的臉頰緋紅,窘迫的手腳掙紮,想要從他的懷中掙脫而出。
“別動,再動就要掉下去了。”空青低伏在她的耳畔,一本正經道,言語中隱含濃鬱失落。
那熟悉的氣息益發濃厚,在落葵心頭不斷縈繞,疑惑越積越深,深的難以解開,既然她無法掙脫,那隻好偃旗息鼓,老老實實窩在溫暖踏實的懷中,定定望著眼前白芒,困倦如潮襲來,半睡半醒間,有呼呼風聲從耳畔極快的掠過,像是她的身子越來越輕,行走越來越快。
昏昏沉沉中,落葵回到了水家,白芒散盡,隻覺眼前有無數張臉,有蘇子,有杜衡,有丁香,有見愁,皆是她熟悉的人,唯獨沒有京墨,她張了張口,剛想問些甚麽,卻被蘇子捂住了嘴,道:“甚麽也別說了,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
落葵微點了下頭,心安的閉上雙眸,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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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酣暢淋漓的一覺,落葵再度醒來已是兩日後了,天光初亮,入目皆是再熟悉不過的物件兒,聽得門簾兒輕響,她眸光一瞬,望著來人笑道:“我還以為你嫌棄我病容醜陋,早早躲出去了呢。”
蘇子狠狠拍了她的額頭一下,心疼的幾乎垂淚,口中卻不肯饒人:“你個小沒良心的,你倒是會躲懶,昏睡了兩日睡了個過癮,可苦了我了,你又是高熱不退,又是昏迷不醒,我都沒敢驚動禦醫,切脈抓藥都是我親力親為,忙的腳後跟打後腦勺,我這把老腰,早就快累的斷掉了。”說著,他將白瓷梅紋藥碗遞到落葵唇邊兒,抬了抬下巴:“趁熱喝,藥效好。”
落葵咬牙喝完碗中的藥,苦的狠狠打了個寒顫,眉眼都皺到了一起,嘶啞著聲音哀歎:“蘇子,你這藥裏熬了得有一斤黃連罷,後槽牙都要苦掉了,你是得有多恨我啊。”
空青忙端著一盤蜜餞湊了過來,輕聲輕語道:“多吃幾個壓壓苦味兒。”
“我自然恨死你了。”蘇子瞟了窗下的臘梅一眼:“好端端的賞梅就賞梅,還瞞著我們去,弄成這樣,叫我平白多受了多少多累,多擔了多少心。”他抬手狠狠敲了落葵的額頭一下:“也好叫你知道知道,與個靠不住的人私奔是個甚麽下場。”
落葵臉不紅心不跳,揚眸一笑:“這分明是私奔未遂的下場,若是私奔成了,這會早過上自在日子了,如何還會在這裏聽你絮叨。”
蘇子將她塞回被窩,掖了掖被角,半是心疼半是威脅:“叫你受受罪也好,若有下回,哼。”
“若有下回如何。”落葵偏著頭揚眸輕笑。
蘇子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嘴臉來,狠狠剜了她一眼:“腿打折。”
落葵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說甚麽,回來未見到京墨,醒來亦未見過他,她益發擔憂,連連望向窗外:“京墨呢,怎麽不見他人。”
蘇子癟了癟嘴:“他呀,怕你醒來罵他丟下你不管,這幾日都躲去了鋪子。”
落葵滿心狐疑:“丟下我不管,這是幾時的事,他不是下山求救去了麽。”
蘇子的眸中怒火燃燒,重重拍著床頭的黑檀木雕花小幾,拍的啪啪作響,痛罵不止:“我早說了他是便宜沒好貨中的翹楚,你還非不信,是,你是瞧見了一戶人家,叫他去求救,誰知他沒走出多遠便找到了下山的路,竟一路跌跌撞撞的回了青州城,他十足十是個沒腦子的,也不想想他下山時已是甚麽時辰了,雖說城門尚未關閉,但已是宵禁了,他犯了夜被抓進青州牢裏去,幸而青州府的牢頭前日才與我一同喝過酒,聽得他大喊大叫,胡天胡地的叫完你的名兒,又叫我的名兒,他聽著不對勁兒,便巴巴的跑來尋我,我這才知道你根本不在房中,竟被困在了山上,幸而空青找你找得及時,否則你真的要在那凍成一塊冰坨子了。”
廊簷下結了冰淩子,被日頭一照,折出絢爛奪目的光芒,美的不那麽真切,落葵怔怔望著,不知望了多久,那冰淩子被日頭曬得有些化掉了,一滴一滴的沿著窗沿兒滴下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