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 驚險
等到弘翊出了書房,允祥才回過頭來真真正正地看向自己的四哥,當今的皇上。他隻是看著他,卻並沒有說一句話。既沒有為自己剛才以下犯上的行為去解釋什麽,更沒有說些什麽話來打破現下的僵局。
忽然,沉默的兩個人中有一個人歎了口氣,還是雍正自己先打破了僵局。
“十三弟,你身子不爽就不要動這麽大的火氣,朕這禦書房裏除了龍椅之外也沒什麽能坐著的地方,你這般闖進來,傷了自己的身體又於事無補,何必呢。”
“……皇上,您也明知道當初那件事是臣弟任性而為,非弘翊的錯,您卻一直心存芥蒂,這又是何必呢?”
那一刻,允祥似乎在雍正的眼裏看到了一絲悲傷,濃厚卻轉瞬即逝。就好像是一滴墨入了一杯清澈的水,讓你看到它飛舞的身姿,也不過是那麽幾秒的事情罷了。
“……你也看到了,朕並沒有拿弘翊如何。他怎麽進來,也就怎麽出去了。如果你是為了這件事情來,也可以放心回去養病了吧。”
雍正的措辭愈加的嚴厲生硬,因為允祥對他的態度實在是讓他軟化不起來。他是帝王,從來就沒有人會這麽和他說話,他早就已經習慣了高高在上地看著別人絞盡腦汁地轉著彎表達自己的思想。就連當初無法無天,號稱拚命十三郎的十三弟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突然之間,前一秒還在對著他俯首稱臣的人就這麽毫無畏懼地站在他麵前,想到什麽,就說什麽,這讓雍正覺得有些難堪。就好像是小孩鬧別扭一樣,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維護著作為聖上的尊嚴。
“如果不是臣弟闖進來,弘翊是不是就要在這裏消失了。臣弟從此,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兒子了?”
允祥一激動,兒子這兩個字說得特別重,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從心裏挖出來的。雍正就覺得,這兩個字根本就不是蒼白無力,而是鮮血淋漓,他煩躁地一揮袖,想都沒想便反駁了允祥的話語。
“他可不是你兒子!”
“……原來即便是過了這麽多年,皇上還是沒有辦法對過去的事情介懷。不過,這樣的情況,也在臣的意料之中。”
允祥因為雍正突如其來的惱怒愣了好一會兒,等到回過神來時,苦笑已經爬滿了他這張飽經滄桑的臉。允祥低垂著頭,弧形的帽簷遮住了他的雙眼,讓雍正猜不到這個心深如海的弟弟,此時此刻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可是他說的話,字裏行間似乎又已經表明了一切。允祥當然知道,有些話,即便那是實話,做不了假,都不能隨隨便便當著九五之尊的麵說出來。正因為是實話,才會如此傷人。也許皇帝是這世上最容易惱羞成怒的人,而他們惱羞成怒起來,往往後果都是很可怕的。可是為了保護自己視如己出的孩子弘翊,允祥似乎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他就好像是事先想好了一樣,雍正心窩處哪裏最痛,他便要戳哪裏。
雍正因為允祥的這麽一句有力的反擊,竟然半天都接不上一句話來。就好像是允祥剛剛動的不是那兩片嘴皮,而是真真正正的拳頭,次次都砸在了他的心坎上。
雍正皺了皺眉頭,雖然隻是些微,卻已經足夠讓人明白他心中的痛楚。
“…朕做些什麽,說些什麽,還輪不到你來評頭論足吧。”
“臣鬥膽,也不敢對聖上評頭論足。隻是皇上,臣不明白,您到底是在怕什麽呢?是怕臣有以下犯上逆反之心,處心積慮,讓弘翊誤入歧途,還是怕弘翊記得那些您對八哥做的事情?”
“放肆!愛新覺羅允祥,注意你的態度!”
雍正的臉色變了又變,似乎怎麽都沒想到允祥竟然會有一天對他忤逆至此。他圓睜著的眼眸已經泄漏了他的心思,誰說帝王心思難猜,現在的雍正,悲痛也好,震怒也好,已經全然寫在了臉上。允祥看著這樣的四哥,心中很是震動。可是眼下他早就已經不是幾十年前那個青蔥少年了,他是一朝重臣,更是孩子的父親。這麽多個頭銜和重擔壓在他的肩頭,早就已經不容許他再像兒時一般那麽怯懦和惟命是從。
他想改變一些什麽,即便這些東西他無從改變,他都必須要做些什麽。
“皇上,難道臣說錯了麽。既然臣說錯了,皇上是否可以對弘翊的過去,既往不咎了?他還是臣弟的養子,他的血脈還是皇親國戚,這一切都沒有變。皇上,弘翊對您忠心耿耿,您讓他做什麽他都從來沒有半句怨言地去做,如果這都沒有辦法安您的心。臣弟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夠讓您安心下來了。”
允祥說著,禁不住歎了一口氣。說來也奇怪,本來還劍拔弩張的氣氛竟然因為這一聲歎息漸漸緩和了下來。雍正緊繃的臉色也慢慢舒緩下來。
“作為胤禛,朕本不想這麽咄咄逼人。可是作為皇帝,朕不得不步步為營。那孩子朕一開始就沒打算要置他於死地,朕隻不過是在疑惑,為何弘翊吃了九魂丹,還是會想起這些前塵往事。”
一滴冷汗,自允祥的鬢間滑過。他隻覺得呼吸一窒,有那麽一時半會兒,竟然忘記了呼吸這麽一回事。雍正見允祥沉默,心又跟著沉了幾分。低頭間,允祥聽到一陣陣緩慢的腳步聲正由遠及近地在他耳邊響著,不用抬頭他都知道,這是雍正終於從他那高高在上的台階上下來了。
“……難道,你之前報告說喂了弘翊吃九魂丹,都是捏造出來的?”
“臣弟不敢!”
允祥忽然跪了下來,整個人都趴伏在了地上。這樣,他才能夠恰到好處地拉開自己與雍正的距離,讓他沒可能察覺出此時此刻自己心中的翻江倒海。
“那為何會這樣。”
雍正又皺緊了眉頭,喃喃自語地一句話進了允祥的耳朵裏,又似乎是話裏有話的。允祥現在心裏有鬼,所以即便對方再怎麽是無心一說,到了他這兒都會變成別的意思。被雍正這麽一問,他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左右兩難之下,允祥隻好依舊五體投地地趴伏在地上想著對策。
“允祥,你說呢。”
見到允祥沒回話,雍正故意問了這麽一句。
“臣弟不知為何會如此,第一次喂九魂丹,便是在您麵前,那顆可是真真正正的九魂丹,為了藥性,您還專門去找人試藥了。時隔十九年,臣弟為了皇上您,又喂了第二顆。便是為了消除皇上心中疑慮,這九魂丹吃兩顆已經是極限,第三顆斷然不能再下肚了。皇上,四哥,您也說過,隻是想讓這孩子不記得以前的事情,活的輕鬆些,可並不是要置他於死地啊!”
允祥說罷,又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雍正看著蜷縮在自己腳邊,恭恭敬敬地跪著的十三弟,心裏就竄過一絲悲涼。曾經那般風華正茂活潑開朗的弟弟,現如今也已經步入中年,鬢發如霜,參雜在黑發中的那些銀絲在陽光的照射下是這麽地眨眼。
小自己那麽多歲的弟弟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更別說是自己了。雍正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是想要緩解一下內心的惆悵。可是剛閉上眼睛,劃過眼前的竟然又是他還是皇子時的影像,那個時候,他不僅僅隻有十三弟陪在左右,還是十四,老八,和老九。忽然,雍正又將眼睛睜開了。落入他視線裏的,還是那個空蕩蕩的王座。
“……你起來吧。”
雍正抬了抬手,話語裏有說不出的疲累。允祥抬起了頭,卻隻能看到雍正的背麵。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站起來。雍正聽到身後沒有起身的動靜,又耐心重複了一遍。
“朕叫你起來。”
“……謝皇上。”
允祥很清楚,事不過三,皇上都這麽開口了,他不起來是不行了。其實也沒有在地上跪多久,可是因為自己的身子骨並不硬朗,想從冰冷堅硬的地上站起來,也費了允祥好一番功夫。
等到好不容易做到了,他早已經是氣喘籲籲了。
“身子骨不好,你也年紀不小了,就不要做些任性的事情了。”
雍正轉過頭來,伸出手來很自然地扶了允祥一把。允祥看著那隻攙扶著自己胳膊的手,不禁感慨萬千。
“臣弟明白。謝皇上關心。”
他一板一眼地答著,最終還是為了自己的家,選擇了與已經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的四哥,形同陌路。
“嗯。好了,今兒個天色也不早了,你還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雍正對於允祥這樣的恭敬倒也沒有覺得有什麽變扭,或者說,這麽多年以來,他也早就已經習慣了。現今允祥這種急著撇開關係的客套,似乎沒有讓他感到任何不適。
“喳,臣告退。”
允祥弓著腰,行了個標準的君臣之禮,這才轉身出了禦書房。一路上雲淡風輕的模樣,讓那些看到他的人都沒辦法想象到,不久之前,怡親王與皇上之間有過那麽一場火藥味濃重的爭論。
允祥就一直保持著這麽一個沉穩的模樣,直到坐進了自家的馬車整個人才突然垮了下來。臉色慘然不說,衣衫都已經被汗水浸透。跟在他身邊的隨從見狀,連忙上前探問他的情況。
“爺,您這是怎麽了?不然……咱,咱們去太醫院瞧瞧?”
“不,不行……回去,咱們回去。”
允祥吃力地搖了搖頭,硬是讓隨從駕著馬車,將病得昏昏沉沉的他給拉出了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