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 求和亦或求死
那天晚上過後,弘翊是在天微微亮的時候才回去的。喝醉了的他在密林裏頭躺了一晚上,迷迷糊糊間竟然也睡著了,直到早上晨露將之凍醒,他這才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其實弘翊比誰都清楚,自己自從進了軍機處以後,就沒有少幹過見不得人的肮髒差事,那個時候年輕氣盛,覺得那是委以重任,是皇上信任他的表現。自從第一次被雍正因為那種漏洞百出的栽贓嫁禍而關進宗人府以後,弘翊才發現自己有多麽單純,對於皇上的忠誠又是多麽地一廂情願。可是那個時候即便有失望,卻也有希望。因為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為皇上做了那麽多,皇上還是會懷疑到自己身上。他給自己找了很多理由,也為皇上找了很多借口。可是不管哪一種說辭,都是那般蒼白無力。直到昨天,當他赫然聽到自己本不屬於怡親王府的時候,他反而釋然了。
那一刻,他好像什麽都明白了。心裏的疑惑也好,不平也罷,就在弘昌說出視為己出四個字的時候,瞬間飛灰湮滅。能夠讓擁有這麽多複雜情緒的弘翊一下子就回複平靜,除了致命的打擊以外,便是意外的驚喜。可惜,這一次好像是前者。
在林蔭道上走了幾步,弘翊忽然停住了身子,卻沒向後看,隻是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了,聲音很低沉,就好像是在跟周遭的空氣對話一樣。
“出來吧。沒必要躲躲藏藏的。”
弘翊話一出,身後卻並沒有什麽動靜,他也不急不惱,說話的語氣依然很是平靜。隻見他歎了一口氣,微微閉上了眼睛再睜開,複又道。
“你不出來,我也不會往前去。總歸都沒辦法讓你跟著我到我想到的地方,何必呢。與其這樣,倒不如出來,讓我們好好談談。”
說著,弘翊便轉過了身,就那麽一會兒的功夫,他的身後果然就站了一個人。一個黑衣人。
“侍郎大人。”
那人跪了下來,倒沒有任何被揪出來的尷尬與不耐。恭恭敬敬的模樣,讓人根本沒辦法聯想到在幾秒之前,他還在做著跟蹤監視弘翊的事情。
“跟了我多久了?”
弘翊似乎早就已經知道這個人的存在了,聊起這個敏感的話題的時候一派輕鬆。
“從昨晚上您深夜出內城開始,就跟著了。”
那人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打算據實以告。可是弘翊搖了搖頭,充分表現出了他要的答案並不是這個。
“我是說,你做這個任務,做了多久了。”
這個任務?
黑衣人愣了一下。他知道弘翊是指的什麽,可是他卻不知道該怎麽答。因為他自己,隻不過是一個代號,一個影子,他一生的職責和義務,便是變成這麽一個符號和影子,暗藏在麵前這個青年的身邊,緊緊盯著他的舉動,小心觀察他的言行,這就是他任務的全部。而在他之前,那個有著同樣代號的人早就已經開始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做著同樣的工作了。
所以,黑衣人低下了頭,忽然有些茫然,對這個他不知道該如何答的問題選擇了沉默。
“你是軍機處血滴子底下的人吧。”
弘翊低著頭看著這個單膝跪在自己身前的黑衣裝束的男人,雖然他一直都沒有看到這個人的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弘翊在直覺上就很堅信,這個男人很年輕,說不定比自己還小。
“是。”
黑衣人供認不諱,一幅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弘翊見到他這樣的態度,心更是往下沉。
“起來吧,我叫你出來不是想為難你,是想你替我傳個話。”
弘翊背著手站在他麵前,並沒有為難這個暴露了身份的下人。可是,黑衣人也沒有從地上起來。他這樣的反映,也算是在弘翊的意料之中。
“我想你能夠替我給皇上帶個話,算是我的請求。我想見皇上一麵,有些事情,我想要知道。”
沉默間,黑衣人似乎身子動了動,也不知道是跪在地上太久了讓他有些不舒服,還是因為弘翊的這聲吩咐。
“侍郎大人……”
他掙紮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來開脫,可是事實上,弘翊並沒有把話說開,隻字片語都沒有提到其中厲害。即便如此,黑衣人還是覺得言語在這種時候太過淺薄,因為他一張嘴就發現,反而是這種心知肚明,讓他沒有辦法狡辯什麽。
看樣子,自己就算真的是回去因為辦事不力受了責罰,這傳話的差事都不能不做了。
於是,他便一聲不吭地閃身離開了弘翊,再一次地隱入到了黑暗之中。弘翊見著先前還蹲在自己麵前的人突然沒了蹤影,眼裏並沒有掠過一絲驚訝,他隻是木訥地站在那兒,望著那塊空地好一會兒。這才轉過身來,繼續自己的路程。即便他知道,那個人還是在盡職盡責地跟著自己的。
幾天過後,一道口諭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怡親王府,竟然是要閉門不出,宣稱在家裏養病的弘翊進入內廷與皇上密談,打的名號自然是即將要與準格爾部落開始的那場戰爭。可是這借口在外人看來合情合理,對於允祥來說卻是漏洞百出。
他身為軍機大臣,軍機處的主管,當然比誰都清楚明白皇上對於這次征戰的看法和部署,甚至於這場站前籌備進行到哪一步,允祥都得心如明鏡。在他看來,這不管是哪一步哪個分支末節,都不應該有弘翊的立足之地。他還太年輕,雖然武功高強,可是打仗畢竟不是和人比武,更不是江湖論劍。在這種部落與部落,君王與君王的戰爭之中,也根本不存在什麽勝之不武,隻要勝利就好了。
所以允祥不明白為什麽雍正會突然叫弘翊去見他,偏偏還是在選著這個時候。接下這份口諭的時,允祥心裏早就已經翻江倒海。可是想問又問不出口,因為兒子到底被自己看管得有多嚴密,他自己是最清楚的了。
反觀弘翊,對於這道口諭的反映要表現得冷靜得多,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一樣。事實上,他確實就知道總有這麽一天。除非皇上哪天覺得他沒用了,不再是隱患了,才會聽之任之。所以自從將那個黑衣人揪出來有了那番對話以後,弘翊就一直耐著性子等,等皇上願意網開一麵,給他一個真相。到了那時候,就算皇上要立馬斬殺他在內廷,他也認了。
那天早上,弘翊是和允祥同坐一輛馬車進的紫禁城。父子兩人在路上誰都沒說話,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各自又有各自的擔心。等到馬車一到下馬處,就各奔東西了。
一個徑直是往禦書房裏去,另外一個則是往養心殿的方向奔,趕著去上早朝。等到早朝完了,又是好一會兒,弘翊才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的向著禦書房來。隻聽著守門的太監報了一聲,然後在那屋裏頭的人就全都對著門口行了大禮,弘翊跪在那兒,看到一雙明黃色的靴子經過自己眼前,這幾日以來都不曾有什麽波瀾的心突然劇烈跳動了幾下。那一刻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也是會害怕的,對那些不可知的過去和事實,他深深地恐懼著。
“起來吧。”
這次皇上沒有叫弘翊的名字,就連平日裏用來客套的那些詞匯都沒用。弘翊當時就覺得額間有些發冷,估計是被冷汗給浸的。自己這麽求著見麵的方式果然鋌而走險,讓皇上不悅了。
雍正這個人,向來都喜歡控製別人,更喜歡將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你想討他喜歡,就必須揣著明白裝糊塗。你有多明白,就得有多糊塗。可是這一次,弘翊為了一個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和答案,竟然沒有再遵守這個法則,反其道而行之。
“謝皇上。”
弘翊謝了恩,慢慢從地板上站了起來。雖然這禦書房的大理石地板上是鋪了厚厚的西洋地毯了,可是在地上跪得久了,還是會讓膝蓋生生地疼。弘翊盡可能靈活地站起來,動作小心翼翼,就怕自己腳一軟又跪了回去,出盡洋相。
“嗯,你阿瑪不是說你生病了嗎。怎麽在朕看來,你還挺好的。”
雍正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確實是有些生氣,但是並不是氣弘翊這種大膽的舉動,而是氣允祥對弘翊狀況的知情不報。現在他不僅是懷疑弘翊的忠心,連帶允祥,他也一並懷疑了起來。就怕自己的這個十三弟為人太過溫柔,在當斷則斷的事情上婦人之仁,壞了大事。
想到這裏,雍正突然抬起眼皮來盯了一眼弘翊,眼睛裏在那一霎那迸發出來的寒光,似乎帶著些殺意。
“是,臣是病了,病得不輕。好幾天都沒下得來床。”
弘翊眼皮都沒抬,一幅豁出去的模樣。這種平靜反倒是成了他的保護層,讓外人瞧不清楚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哦?可曾請禦醫瞧過了?”
雍正脫口而出的話似乎很關心弘翊的身體,又好像不是。在說話間,他下意識地開始轉動手上的白玉扳指。
“嗯,大夫瞧過了。都說沒用,因為,臣得的是心病。”
弘翊說完這話,突然便抬起了頭,看向了高高在上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