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艾葉之死(2)
“昭儀娘娘,”杏兒捧了一件鮮紅的大袍問葉昭儀:“這件衣服可合適?”
葉昭儀看也沒看杏兒一眼,隨口說:“放著吧。”
“武寧軍節度使的喜轎兩個時辰後就會來接娘娘,娘娘還需準備為好。”杏兒怯怯地說。
“喜轎?”葉昭儀回頭望望杏兒。
杏兒不知如何回答,低頭不語。
昭儀平靜地說:“我本天子妃,位列昭儀,卻因皇後娘娘一句話便被賜於他人。你說這是喜事嗎?”
杏兒嚇得撲通跪在地上:“娘娘恕罪。奴婢聽說那武寧將軍也是神勇驍將,且未娶妻,見娘娘生得美貌,也是喜歡得很,當場都發誓一生一世會愛護娘娘,絕不娶妾侍。”
葉昭儀聞言看著杏兒:“這倒是,如今大凡有功名官爵之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呢?武寧將軍能一夫一妻,如在從前,我倒是歡喜得緊。”
“娘娘現在也一樣啊,進得將軍門便是一家主母,且萬事由著娘娘作主,如何不好?這是魏州富貴之人求也求不來的福份呢。”杏兒貼心地勸說葉昭儀。
葉昭儀微笑:“你便下去吧,我這一個人靜靜。”
杏兒抬頭:“可是娘娘——”
“還有,以後不能喚我為娘娘了。”葉昭儀再叮囑一句。
杏兒應道:“諾”,起身退下。
葉昭儀靜靜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輕輕地歎息一聲,緩緩起身走到紫檀木案幾上,端起案幾上杯子,晃晃杯裏的水,仰頭喝下。
葉昭儀重新走到銅鏡前,拿起梳妝台上的木梳輕輕地梳頭發,對著銅鏡梳妝打扮。
“我隻是來自潞州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孩子,原本沒想過這樣死去,也沒想過要這樣活著。”
葉昭儀挨近些銅鏡,輕輕地撫著額際的一些皺紋,努力對著鏡中的自己微笑:“我還年輕,人也漂亮,總是世事總是身不由己啊。誰——”
銅鏡中模糊出現幾個人影,她驚駭地回頭。
奕航站在她麵前,奕帆靜靜地依在門邊。
葉昭儀搖搖頭,不確信地說:“難道這麽怪地就出現幻像了嗎?”
奕航走上前,微微著攬了她的肩膀:“葉兒,是我。”
葉昭儀嚇得驚叫一聲,騰地站起:“你是誰,你怎麽會在這裏?”
奕航輕輕地說:“你當然認得我,我是潞州王家大公子王奕航。”
屋外,杏兒聽得葉昭儀的聲音,走到門前問道:“昭儀娘娘,你呼奴婢嗎?”
奕帆閃身躺進簾內。
奕航伸出食指放在唇邊朝葉昭儀示意,靈巧地躲起來。
葉昭儀撫撫胸口,吸口氣,看著奕航,對屋外的杏兒說:“我先歇息會。你一個時辰再來叫我吧。”
杏兒進屋:“隻怕到時來不及為娘娘梳妝。”
葉昭儀回頭望著她微笑:“我不需再梳妝。你自去收拾吧。”
杏兒見葉昭儀有了笑容,遂放心地退下:“那娘娘你先歇息會兒,我和蝶兒收拾好了再來喚你起來更衣。”
葉昭儀也不再多說,隻是淡淡點頭。
杏兒走出門,回身把門關上。
奕帆從簾裏走出來,向葉昭儀行禮:“表小姐!”
奕航也重新走出來。
艾葉微笑著一一看過兩兄弟。
“你長這麽高大了,我都忘記你長的什麽樣子了。”她看著奕航說。
奕航也微笑:“可是我沒有忘記表小姐的樣子,你還是那麽年輕、漂亮,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閨秀一般。現在成昭儀娘娘了,真不相信。”
艾葉沒有回奕航的話,將眼神轉向奕帆:“我見過你,那年冬天在城南門,你送姨娘回潞州。”
奕帆輕笑:“表小姐好記性。我可沒見到你,既你見到我為何不招呼我呢?”
艾葉說:“因為是我向陛下告發徽兒在離開毓章宮的,當然我就不能出來相認,隻是當時我並不知道你也在。我和當今陛下當時在城南門城樓上。”
“當時我也在。你沒看見我嗎?”奕航問:“我也和他們一起逃出晉陽的,你看見了我們,為什麽不與我們一起逃走?”
艾葉抬起頭看著兩兄弟,慢慢地,她的眼睛裏蓄滿淚水:“你也在!天啦,我都做了什麽?!”
艾葉跌坐在凳上,有氣無力地說:“你也在,你們兄弟都在。你們當初都想逃出晉陽,為什麽不告訴我?”
奕航蹲在艾葉麵前:“我們知道你在晉陽王宮,也知道你是王妃。徽兒說試探過你的。”
艾葉掙紮著抬頭,眼眶裏裝滿淚水:“沒有啊,她沒有告訴過我你們在,沒有告訴過我你們要逃出晉陽。我隻知道,我以為——”
突然,她想起了當初和子薇的對話:葉兒,如果我們不在宮中生活,比如說去南方或者蜀國這些邊遠國家生活,你說會怎麽樣?
她是怎麽說的?她說:子薇,你這是腦子有病吧?我們生逢亂世,能活著就不容易,這姨娘、姨父,還有你我和白芷都聚在一起了,這多好呀,還有得吃有得穿。
子薇問她:我是說,如果王家公子活著,並且想和你重續婚約,你怎麽辦?
她卻冷血地回答:我是晉王妃,我和王家公子的婚約已自動解除。
念及此,她有些慘淡地微笑,原來,當初子薇是給過她選擇的,隻是她當時初為王妃,曆盡苦難後才入王宮,對一切都深深地眷念而沉溺,對富貴和榮華不願意放棄,也從沒有想過放棄。
其實隻要她當初多花一絲心思便能想到子薇這些話裏的深意,但她沒有。她沉醉於富貴的喜悅,沉醉於逃離苦難的快樂。
甚至,當郭小拽來央求她一同離開時,她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甚至要求郭小拽去報告晉王爺李存勖,因為她當時太明白了,隻要小薇逃走,郭小拽,還有她,都會被牽連。
如果,當時她知道奕帆和變航也在逃,她會一起走嗎?她會避免今天的一切嗎?
艾葉輕輕搖搖頭。
她不知道,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再也走不回過去了。
突然她想起一個重要問題:“你們為何而來?”
奕航看看奕帆,輕笑:“為一些你熟悉的人來。”
“為了誰?徽兒?”艾葉不知為何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子薇。
奕航搖搖頭:“非為她而來。”
艾葉盯著奕航,再轉向奕帆,突然心生恐懼:“你們要殺陛下?”
這次,是奕帆搖頭:“殺不了,也不能殺,殺了他誰來收拾這新建立的大唐帝國?”
艾葉不放過奕航躲閃的眼神:“你是來殺人的,你們是來殺人的!”
兩兄弟沒說話。
艾葉繼續說:“無論你要殺誰都好,隻是不能殺皇後。”
這下,兩兄弟都吃了一驚:“為什麽?”
艾葉驚駭地搖頭:“你們真的是要殺她?為什麽?”
奕航輕笑:“為了你不懂的理由。”
艾葉沉默了片刻,輕輕地說:“你們殺不得她。她有千死萬死的理由,但如你們殺了她,徽兒就必死無疑。”
這下,兩兄弟更為吃驚:“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艾葉示意奕帆去門邊看看,緩緩說道:“皇後已建有一個教令,或許你們來魏州她也知曉。早在四年前,當徽兒清醒過來時,不知為什麽她就感覺到了危險,她發出了教令:隻要她有危險,徽兒就會被潛藏的教令殺者殺死。
這些年來,我從不與徽兒往來,一是我知道她對我不諒解,以為我是殺死姨娘的元凶,二是我也知道,隻要我去了她那裏一次,皇後便不會放過我,也不會放過她。
我不是為她首想,我隻是為我自己著想。我想活下來,所以,我再也不敢和她往來,由著她在毓章宮自生自滅。”
奕帆不置信地看著艾葉:“徽兒,是你的親姐妹。”
艾葉起身走近奕帆:“是,她是我的親姐妹。先不說在潞州她是如何對待我的,在幽州,她摔下桑乾河時我救她,想方設法讓她活下來,為了她,我甚至冒險去撿箭來換口糧。
可是,當我隨她去采藥時摔下河,她可不會來救我。你們心中的聖女,沒有親自下河來找過我,甚至沒有派人來找過我。你說,你們說,我有這樣的好姐妹是不是很後悔?”
奕帆啞口無言。奕航也無言以對。
“我今天提醒你們不要動皇後,不是為她著想嗎?難道不是因為她是我的好姐妹嗎?”艾葉說著有些淒厲地笑起來。
奕航有些陌生地看著她。
“我終究,是把她當了好姐妹,隻怕她,到死也不會當我是好姐妹吧。”艾葉轉過身去,唇邊浸下一絲血跡,她輕輕地擦掉,回過頭來仍然在笑:“還有你們兩兄弟,可曾有一絲當過我是好姐妹?”
奕航有些愧疚地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當初一走了之,到了梁國又無法再脫身回來,任由你們自生自滅,是我不對。”
艾葉轉身奕帆:“那你呢?”
奕帆有些不自在,換了一下腳的重心,歎口氣還是真誠地說:“我也對不起你,在幽州時,我是認出了你們的,但沒有和你們要認,讓你們在圍城之時艱難度日。”
“原來,你在幽州也見過我們,但卻沒有和我們相認。也罷了,一切再計較又有何意義?”艾葉歎口氣:“就這些了?”
奕航問:“你到底有什麽?現在你貴為大唐同光皇帝的昭儀娘娘,有沒有我們的對不起就那麽重要嗎?”
艾葉淒楚地笑:“是很重要。”
“為什麽?”奕帆問。
“因為,”艾葉笑,笑容在臉上慢慢堆積,漸而更加燦爛如花:“因為我想下輩子再見到你們,我怕後悔認識了你們。”
隨著她的話音,她的身體軟軟地倒下去,嘴角溢出的血越來越多。
“葉兒!”奕航喊道,撲向她。
艾葉仍是一臉的笑容,唇邊的血開成一朵花,燦爛如晚霞。